第58章 色令智昏◎

姿容明媚的小娘子, 坐在花梨木圈椅上,身量纤纤挺拔如玉,她穿了身绣芙蓉暗纹素色袄裙,腰间束着水青色带子, 外罩绵厚的银线滚边团花氅衣, 衣尾曳地,显得整个人愈发清瘦。

乌黑的发, 盘成高髻, 只簪着一枚白玉芙蓉缠枝纹簪子,如此, 便露出细长白净的颈,被一圈白绒绒的兔毛围着。

眸光满是讥嘲, 毫不掩饰的看向清雅斯文的澹奕。

“听不见我说话?”

不怒而威的气势, 震得在场每个人头皮发麻。

当中除去澹奕, 无人识得她, 有京畿各处官署小吏,也有地方官员, 从各县赶来通禀治水详情,眼见着今岁汛期得以控制,便筹划明年加强巩固, 不少也是为了进京与澹奕熟络,自然更是为着日后青云平步。

他们虽不认识谢锳,可却认得门外同来那两人, 他们皆是宫中近侍装束,言谈举止沉稳从容, 不像是普通小黄门, 倒像是有些资历的中贵人。

他们对待谢锳, 毕恭毕敬,显然,坐在圈椅的这位娘子,他们开罪不起。

谢锳信手翻开澹奕手写的书册,看似认真,实则根本没往心里记,匆匆翻完,一把拂到地上。

余光扫到暗自咬牙的某人,她身量很高,肩宽且薄,雪青色男装穿戴,发间同样簪着素簪,落在谢锳眼里,分外扎眼。

她抬起手指,朝向那女公子的黑发,冷声冷气道:“澹大人,她是谁,什么身份,为何给我阿姊戴孝?”

细白的指尖攥着羊毫笔,眼眸幽冷,倏地看向一言不发的澹奕

终于,他开了口,声音沙哑凄凉。

“十一娘,是我对不住阿蓉,是我没有护好她,你有什么气,尽管朝我发,便是要我性命,我也绝无二话。”

谢锳冷笑,不屑讥讽:“我阿姊的命珍贵,你这条烂命也配?!”

眸光一转,再度望向官员中的女公子,她依旧面容如常,不卑不亢的站着,仿佛没有听到谢锳的刁难,不出头不冒进,只等有人替她分辩。

澹奕捏紧了手,哑声道:“她叫司徒慧,是莒县司徒宏大将军的孙女,当初司徒大将军为保一城百姓安危,领军民上阵奋勇杀敌,最终为朝廷援军赶到争取了有利时间,然他失血过多,体力不支,最终没能救过来。

司徒大将军的儿子亦在戍城之战死去,只留下慧娘一人,慧娘曾为我巡查治水提供法子,她虽为女儿身,却跟男子一般有所抱负。”

谢锳强忍着怒火听他介绍,恨不能一刀将这两人捅了。他看似中肯的一番话,实则处处为了司徒慧辩解,生怕自己拿她出气,刁难苛责。

只听了这些,她便能猜到谢蓉在澹家是如何出境。

这样精明打算的女子,若要谋害谢蓉,办法多的是。

谢蓉虽脾气和软,温柔性暖,可她也不是听别人讥讽几句便能做出自尽跳湖的人。换言之,期间定然发生了严重到她无法承受的大事,只能一步步绝望走到湖边,宁可死也不愿再活下去,满目满心皆是伤痛,会是什么事?

谢锳扶着雕花大案,目光灼灼逼视澹奕。

“阿蓉在世时,与慧娘关系极好,我知道你恨我,我自己未尝不恨我自己。”他深吸了口气,眼眶猩红,声音愈发沙哑。

“可是你不能把仇恨牵连到不相关的人身上,十一娘,是我没能顾及阿蓉的心情,如果那夜我早些回去,陪她用了那顿晚膳,或许她根本不会死,千错万错我死也不能偿还,我...”

他喉咙上涌,呕出一口血。

谢锳仿若未见,余光扫到司徒慧,她似抬了下眼,又默默低下去。

“如果可以,我会让你死一千回一万回,你放心,你总有机会。”

谢锳冷冷说着,站起身来。

“阿姊如今何处?”

澹奕咽下腥甜,闭了闭眼喘息:“阿蓉葬在我澹家祖坟。”

谢锳走到司徒慧面前,此时她躬身低头,谢锳与她同高,她身上有股沉檀香气,很淡,谢锳闻得出来。

谢蓉惯爱佩戴沉檀珠串,好的串珠十分贵重,像司徒慧身上这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便是名贵檀香,而依照司徒慧的家世,本不该佩戴的起,即便是澹奕,若非钟爱,也不会把心思用在此处。

谢锳管家时,曾送给谢蓉一条很是少见的沉檀手串,她非常喜欢,镇日佩戴在侧,道嗅着香气才能入睡。

谢锳笑了下,随即凉声吩咐:“来人,卸了她的素簪!”

澹奕震惊,尚未来得及开口,外面那两个黄门很是麻利的进来,一人攥住司徒慧胳膊,一人倏地拔下素簪,黑发顺势掉落,与司徒慧穿着的男装格格不入。

“我不允许你给我阿姊戴孝。”

司徒慧没说话,头低的更低,双肩在颤抖。

在场人无不为之可怜,却也不敢帮腔,只道这小娘子甚是霸道。

然下一瞬,更令他们吃惊。

“澹大人,带我去澹家祖坟,我要挖坟,验尸!”

如同给天捅了个窟窿。

眼线来报时,周瑄忍不住蹙起眉,摆手示意吕骞暂停。

“她没吃亏吧?”

听见满意的答复,周瑄挥手:“那便由着她闹。”

“陛下,谢娘子要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同去,她要给谢二娘子验尸,此时人都到了澹家祖坟,谢四郎也从刑部抽身过去,您看,是否还需安排一番。”

周瑄靠在椅背,揉摁发酸的眉眼。

“不必,她自己有主意。”

少顷吩咐:“让韩一刀去。”

“是!”

韩一刀是最厉害的仵作,三司难审难断的案子只要他出手,即便死了多年的骸骨,也能查出异样。

吕骞欲言又止,周瑄瞥了眼,问:“想说朕是昏君?”

吕骞俯身,道:“臣不敢。”

周瑄收回眸色:“色令智昏,朕不是不知道,但她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朕就想看她达成,她不高兴不痛快,朕便不高兴不痛快。

羡臣,你可明白朕的心情?”

不以为耻,反放荡的觉得兴奋,高兴。

因她在自己的羽翼下,像一只毫不讲理的小兽,横冲直撞。

他简直太喜欢这种感觉了。

吕骞慢慢抬起头,望见圣人眼中的光,不由重新低下,说道:“臣当真没有那么想,她怀疑谢二娘子的死有异,定有她的道理,微臣虽与她接触不多,可知晓她的秉性并非胡来之人。

而这世上能让她奋不顾身做到此等地步的人,恐怕也只有谢二娘和谢四郎了。”

他本想说,谢锳阿姊将死不久,心情必然郁沉难解,可想了想,又自知说来无益。圣人都知道。

“羡臣,你可收到厚朴来信?”周瑄踱步到窗前,漫不经心问了句。

窗外还在下雪,纷纷扬扬的雪片打在枝头,压得树梢沉甸甸的弯了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