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的星期天(第2/3页)

那感觉就像西班牙橙花在我齿颊上开放,让我每次呼吸都带着香气。我的双脚躲在鞋子里,踏着小碎步,偷偷跳起舞来。

竖琴奏起《扬基歌》。那旋律惹人心伤。

看样子,她眼里根本没有那架竖琴,她甚至听不到自己弹奏的音乐!

果然。她的双手无拘无束,在空气中灵动地跳跃,拨弄琴弦,就像两只忙碌织作的蜘蛛,飞快地缠丝结网。在网被风撕破后,它们还会即刻将它修复。她凭着手指的感觉弹奏,人却东张西望,好像自己家就在附近。她只是时不时瞥上一两眼,看看自己的双手有没有捣蛋。

“啊……”我灵魂在身体里叹息着。

现在正是你还债的好时机!我几乎喊出来了。感谢上天,有求必应!

不过我还是忍住冲动,听她收割完《扬基歌》里的最后一捆秋天的麦子。

一曲终了,我便不吐不快:“您的演奏美极了。”

我如释重负,身子似乎轻了三十磅。

妇人点点头,开始弹奏《岸边夏日》。瞬息间,她的手指便在琴弦上编织好了一件细纱巾。

“您的演奏真是美极了。”话音刚落,我的身子又好像轻了二十磅。

“如果你也弹了四十年竖琴,”她说,“你就不会那么在意了。”

“您的演奏好得可以去剧院演出了。”

“算了吧!”她的手就像两只麻雀在织布机上啄个不停,“为什么我要加入交响乐团或者乐队?”

“因为那是些室内工作。”我说道。

“我的父亲,”她说着,双手在琴弦上若即若离,“制作了这架竖琴。他弹得很好,也把这技艺传授给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千万要远离有屋顶的地方。”

老妇人眨着眼回忆。“父亲说,在剧院的前门、后门或者周围,都可以弹琴,可就是不能在令音乐窒息的地方演奏,那就像在棺材里弹竖琴!”

“雨水不会弄坏你的乐器吗?”

“父亲告诉我,室内的燥热与潮气会损坏竖琴。而任由竖琴在室外吐纳呼吸,它会从空气中学到最优美的旋律和格调。父亲还说,倘若听众们买了票,而你不去迎合他们的心思,不去费心取悦他们,这些人就会大吵大嚷。父亲说,我们不齿于低三下四,而听众们总是朝三暮四,喜新厌旧。在道旁演奏吧,如果行人喜欢你的歌,他们会为你喝彩!那些不喜欢你曲子的人,也会自此远远离开。这样的话,女儿,你只会遇见那些生来与你意气相投的朋友。如果可以选择街头清新的空气,选择和永恒的天使们在一起,又何必和妖魔鬼怪待在屋子里呢?”

她第一次朝我瞥了一眼,就像一个刚从暗室里出来的人,眯着眼睛。“你是谁?”她发问,“你打开了我的话匣子!你这是要干什么?”

“一分钟之前,我刚到这个街角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我说道,“我本来准备造访纳尔逊纪念柱,在剧院排队,一边排队一边吵,一边抹泪一边骂。”

“可你没有这样。”她的双手又弹奏起一首冗长的曲子,“你为什么改了主意?”

“是你。”我说。

我的话让她突然神情大变。

“我?”她问道。

“你让我这一天焕发了光彩,你的琴声犹如当头棒喝,让我意识到生活欢腾而喜悦。”

“我还有这本事?”

我第一次听见几个弹错的音符。

“或者这么说,你的双手能自动弹奏,不需要你的指挥。”

“这就像洗衣服一样,衣服脏了就洗一洗。”

这话让我再度感到四肢犹如铅坠。

“不是的!”我说,“为什么我们这些路人能从音乐中得到快乐,而你却不能?”

她歪着脑袋,双手的动作缓缓停了。“你为什么要来关心我快不快乐?”

我站在她的面前,不知是否应该把酒馆里老人说的话告诉她。我应该说说迄今在心里堆积如山的美好,我挥舞着沙铲,只能一点一滴将它们回馈给世界。我该感激在舞台和银幕上登场的那些人,他们曾让我欢笑哭泣,赐予我生命的动力。诚然如此,我却无法在幽暗的剧院中对舞台上的他们呼喊“若你们需要帮助,我愿伸出援手!”我应该向她讲述十年前在公交车上碰见的那个风趣男子,他从最后一排传来的笑声感染了每个人,让大家其乐融融。但是没有谁鼓起勇气喊住他,拉着他的胳膊说:“哦,朋友,谢谢你的热情欢笑,愿神赐福于你。”我是否应该告诉她,她只是我这一大笔拖欠已久、早应偿还的账单的一部分?不,这所有的事情我都不能讲。

“请想象一下吧。”

“好的,想什么?”她说道。

“设想你是个美国作家,告别妻儿朋友,来到离家万里的地方寻找素材。天色阴沉沉的,旅店里毫无生机,而你的灵魂里只剩下嚼烂的烟草、肮脏的冰雪和破碎的玻璃。试想你走在这冷得要命的街道上,转过街角却发现一个带着金色竖琴的小妇人,她在弹奏冬天以外的所有季节——秋天、春天、夏天——季节随意流转,春去秋来。伴着音乐,冰雪融化,雾气消散,寒风暖如六月,你也年轻了十岁。如果你不介意,请想象一下。”

曲声停了下来。

这突然的寂静把她吓了一跳。“你真的是疯了。”她说。

“想象一下你就是我,”我说,“正在回旅馆的路上,途中我期待听见任何声响,什么声音都可以。在你弹奏的时候,我刚好走到街角,刚好听见你的曲子。”

她双手摁住了琴弦,似乎想说点什么。我等着她说话,可她却悲叹一声,大声说:“走开吧!”

“什么?”

“你已经让我手忙脚乱了!看吧!你把我的演奏搞砸了!”

“我只是想感谢——”

“让我一个人待着!”她喊道,“多么无情,多么粗鲁的人!别多管闲事!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吧!你别再操心我了!哦,我这些可怜的手指,弹不好了,再也弹不好了!”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用一种可怖的表情盯着我。

“滚!”她怒吼。

我绝望地跑开,转过这街角。

天哪!我责骂自己,你刚刚做了什么!她的生活被你毁了,你这傻瓜,为什么不早点闭上嘴?

我心底一沉,身子歪靠着一栋房子,不知不觉一分钟过去了。

妇人啊,请你千万要继续弹琴。弹奏吧,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忘了我刚刚的话吧!

请忘了吧。

我听见竖琴试探性的微弱低吟,之后又停顿下来。

接着,当风再度吹起,传来非常舒缓的弹奏声。这是一首我还记得歌词的老歌。我在心里跟着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