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的星期天

刊于《骑士》(Cavalier)

1962年10月

汪杨达 译

周日中午,雾气弥漫在旅馆窗外,地面上的氤氲湿气尚未升起。雨水将浓雾冲刷干净,雨停之后,水雾再度泛起。原本的午后咖啡逐渐被拖成了下午茶,眼看就要改成晚餐前的茶点。之后,楼下的黄油酒吧也开业了,就连基督也该再临了。四下一片静,偶尔有陶瓷镶牙磕碰瓷杯的声音,绸布猎猎作响,鞋子踢踢踏踏。那扇通往小图书室的门被推开,转门发出尖锐的嘎吱声打破了平静。一个似乎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老人拖着疲惫的双腿走了进来。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用平静而低沉的嗓音悠悠地说道:“该怎么过这个星期天呢?”

说完,他转身慢慢走出门,任由门在身后吱的一声轻轻关上。

都柏林的星期天。

这几个字本身就是噩运。都柏林的星期天。

抛出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它们会一直盘旋坠落,在空虚中不断下降,直落向这昏暗下午的五点。

都柏林的星期天。我该靠什么打发时间?

这听起来就像葬礼的钟声。你用被子捂住了双耳,可这几句话就如同挂在门上的黑羽花圈沙沙作响,响彻耳畔。听听,如果你敢在中午之前出门,旅馆房间下面空空荡荡的街道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你吞噬。我感到空气中的湿气是一大团满溢的无聊,伸出潮湿的法兰绒舌头,舔过窗棂,舔过这旅馆的屋顶。

星期天的都柏林,我在心里盘算着。酒吧在黄昏前都大门紧闭。电影院的票也早就在两三周前售罄。此时无事消遣,也许我该去凤凰公园的动物园瞧瞧印度狮,瞧瞧秃鹫。秃鹫们从天空中飞落,钻进垃圾箱里久久不肯离开。我还可以沿着利菲河逛逛,看看雾灰色的河水。或者到小巷里走走,看看那同利菲河水一般颜色的天空。

不,我胡思乱想,不如躺回床上睡觉,在日落时分醒来,吃晚餐茶点。饭后我要再睡一觉,晚安,世界!

可我毕竟像英雄一般挣扎着走出了门,用余光打量窗外,这样的午后让我发怵。外面的世界在昏暗的光线中染上舌面般的色彩,如同时光中弃置已久的廊道。上帝都会为这样的北国生活感到烦闷。我不禁想起西西里,那里的每个星期天都像一场皇家庆典。人们打扮得如同春天里的鸡群,踏着慢舞加入欢腾的烟火游行,把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当音乐响起,礼物从每扇开着的窗户里抛出来,人们摇晃着头上的冠饰,斜着被太阳晒花的眼睛,手舞足蹈。

但是都柏林!都柏林!哦,你这庞大城市死气沉沉的尸骸!我这么想着,一面从旅馆的门厅窗户向外望去,看着这具落着雨滴、满是烟尘的尸体。我的眼中所见一文不值!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等待我的是这个全无意义的星期天。

我走进一家“四省酒馆”,关上门。安息日,酒吧里一片静谧。我悄无声息地移向吧台,低声要了杯招牌美酒。我在那儿站了许久,用酒浆滋润我的灵魂。一个老人在我左边,似乎和我一样,想从酒杯里找到自己生活的轨迹。这样大概过了十分钟,老人异常缓慢地抬起头,凝视着我背后的镜子,盯着镜子上飞溅的斑点,仿佛超然物外。

“我今天可曾做了什么?”他叹息,“为任何一个灵魂付出过什么?没有!这就是我感到如此颓唐的原因。”

我等着他的解释。

“我变得越老,”老人说,“为其他人做得就越少。我做得越少,就越觉得自己像是监狱里的囚犯。我就是一个强取豪夺的犯人。”

“不过——”我说道。

“不!”老人喊道,“当世界的秩序都由你掌控的时候,你的责任就非比寻常。以落日为例,太阳下山时,万物被镀上一层金粉般的光泽,那感觉就像一船从西班牙舶来的各色瓜果,光鲜靓丽。这些不都是上天赐予的吗?”

“是这样。”

“不过,你会为每天的落日而感谢谁呢?现在,你可别在这酒吧里扯到上帝!任何赞誉对他而言都微不足道。小伙子,我们应当拉住那些生命过客,拍着他们的后背感谢他们。向今早微弱的晨曦道声感谢,对路旁的一点小花,还有那些风中摇摆的小草千恩万谢。所有这些都是恩赐,谁能否认呢?”

“那当然。”我说道。

“你是否曾在某个午夜醒来,透过窗子感受到久违的温暖,第一次察觉到夏天的来临?你可曾摇醒自己的妻子,告诉她你对她的感激之情?不,你只是像个傻瓜一样躺在那里,自怨自艾,还埋怨那姗姗来迟的夏日!现在,你了解我的状况了吗?”

“明白了。”我说。

“难道你的内心不会因此万分愧疚吗?你不会被罪责压得直不起腰来?你从生命中掠夺了所有的美好,却分文不舍。这些美好的馈赠躲在你那肮脏身体的某个角落,照亮你的灵魂,它们让每个春夏秋冬更加美好舒适。就连眼前这具健康结实的身体也都是上天赐予的,你却觉得为这些财富感谢他人是愚蠢的。你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守财奴,我们难道要攒着自己的感恩之情,从来不将它表达出来?难道我们不会在某天颓然倒地死去,尸骸干枯腐朽吗?”

“我没想过——”

“想想吧,伙计!”他大声说道,“你是美国人,年纪还轻,没错吧?你与我难道不是生来就得到了同样的自然恩赐吗?你只缺少了对某时某处某人的谦卑感谢,你身子变胖了,却觉得喘不过气来。年轻人,在你变成一具行尸之前,快行动吧!”

说完,他便陷入沉思中,杯中的爱尔兰啤酒沿着他的上唇,缓缓浸透了他的须髭。

我从酒吧离开,步入星期天的空气中。

我停下来,看着那灰石街道,还有那灰石般的云朵,看着那些冻僵的人们穿梭不停,从嘴里呼出灰石般的白雾。

今天啊,我想,所有没说出的感谢都被你记起来了。它们解开你的鞋带,挠着你的胡子,让你寸步难行。愿老天庇佑所有还没还清恩情的负债人。

我像个倒霉的风向标,在迟滞的风中慢慢旋转。我静静地伫立倾听。

似乎风向有变化了,风现在从英国西南部吹过来,伴着一阵悸动与欣喜—那是竖琴的吟唱。

“好吧。”我喃喃地说。

就像拔开软木塞一样,所有沉重的灰色海水都顺流而下,从我鞋底的洞里消散无踪,悲伤也随之流逝。

我转过了街角。

那儿坐一位小个子妇人,还不如她的竖琴一半高。她伸出手拨动颤抖的琴弦,像个想要感受一场澄澈小雨的孩童。

琴弦迷乱,琴音就像不平静的海水,荡漾的浪涛轻拍着岸边。一首《男孩丹尼》应弦而作,继而登场的是《身穿绿衣》,然后是那首《我家在利默里克镇,我叫肖恩·利亚姆》以及《最喧哗的梦醒时分》。竖琴的声音宛如香槟酒倾泻进玻璃杯,水珠打在你的眼睑上,轻轻溅在你的眉弓上,将你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