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情(第2/3页)

她抬手一指,仿佛自己正在那下水道里等待。“现在,有一道细流淌到地上,就像外面世界里的什么东西受了伤,流血不止。有一点雷声传来!或者是卡车经过?”

此时她语速稍快,但仍然放松身体靠在窗前,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水往下渗,然后,别的空隙里也渐渐有水渗入,如同蜿蜒的小蛇,泛着烟棕色。然后它开始移动,与其他水流汇合,蛇群成长为一条大蟒,在铺满废纸的平坦地面上翻腾。四面八方各条街涌来的水流汇聚成一处,嘶嘶叫着,闪着亮光,盘绕起来。盘旋的水流来到我跟你说过的那两处干燥的小住穴。水位缓缓涨高,漫过男女两人身边,他们躺在那儿,好似纸折成的水中花。”

她缓缓扣紧双手,十指交织。

“水浸入他们的身体,首先抬起了女人的手,动作轻柔,那只手是她身上唯一有生命的部位。接着她举起手臂和一只脚,然后是头发……”她摸摸自己垂及肩膀的头发,“……松散铺开,像一朵绽放的水中花。她紧闭的眼睑是蓝色……”

房间暗了下来,朱丽叶继续飞针舞线,安娜滔滔不绝,讲述脑海中所见的一切。她描述水位如何涨高,漫过女子,舒展和充盈她的身体,让她在下水道中完全直立。“水贪恋那个女人,她也任由水给予她润泽。在漫长的静卧之后,她已准备好重获新生,汲取水所能赋予她的生命。”

在别的什么地方,男人也已直立于水中。安娜讲述了这一切,水怎样缓缓地带他漂流,带她漂流,最终两人彼此相遇。“他们在水流拂动下睁开眼睛,现在,两人有了视觉,却还看不见彼此。他俩跟随水流打转,却还未碰触对方。”安娜闭着眼睛,脑袋微微转动,“他们相对凝望,散发出一种磷光,面露微笑。……他们——两手相触。”

朱丽叶听得浑身不舒坦,她终于放下针线,盯着灰暗房间另一头的妹妹。幽静的房间里只听得细雨簌簌。

“安娜!”

“潮水——让他们肌肤相触。潮水涌来,他们靠在了一起。这是一种完美的爱情,没有彼此的分野,只是两具随水漂流的肉体,这种爱纯净而美好,不掺邪念。”

“你说出来就不美好了!”姐姐大叫。

“哪有,挺好的呀。”安娜坚持往下说,转开了头,“他们没有思维,对吧?只是在深深的地下,沉默不语,超然淡漠。”

她移动右手,覆在左手上,动作极为缓慢轻柔,两手颤抖着互相交握。细雨蒙蒙的窗户透入苍白的春光,给她的手指映上移动的光线与跳跃的水影,那双手仿佛浸没在深深的灰暗的水下。她就这样讲述完自己的短梦。

“高大而沉默的男人张开了手。”她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在水中有多高,多么优雅,“而女人呢,娇小文静,姿态放松。”她看着姐姐,没有收回手,“他俩死了,无处可去,无人可诉,于是躺在原地,无事缠身,没有烦忧,隐秘地躲藏在地下水道的水里。潮水将他们冲到一起,他们彼此挨手贴唇,漂入下水道的岔水口。接着,后来……”她放下了手,“或许他们手牵手一道旅行,浮沉,漂流,经过所有街道,偶尔被突如其来的漩涡困住,便直立起来跳一支疯狂的小舞。”她的手在空中画着圈,湿漉漉的雨点溅上窗玻璃。“他们一路前往大海,穿过整座城市,经过一道道横渠、一条条街:杰纳西大道、克伦肖、埃德蒙广场、华盛顿、汽车城、海滨绿洲,最后到了大海。他们来到水流指引他们前去的每个地方,游遍整个地球,之后又回到下水道进水口,漂回这座城底下,回到十几家烟草铺、四十多家酒行、七十多家杂货店、十座影院、一处铁路枢纽,以及一零一国道的下方。三万人迈步从上方走过,却想不到或意识不到下水道的存在。”

安娜的声音飘飘悠悠,如同梦呓,又沉静了下来。

“然后——白天过去,街上雷声消匿,雨停了,雨季结束。地道中的水流变成间歇的水滴,潮水退落。”她似乎为雨季的结束而失望悲伤,“河流依旧涌向大海,男人和女人感到自己被水慢慢搁浅在地上,静止下来。”她无比怀恋地凝视自己的手,双手划着小波浪逐渐放低至大腿上,“他们的脚已经失去水赋予的活力。现在水把他们放倒,让他们并排躺着,然后水位退去,地道逐渐干涸。他们便躺在那里。在上方的地面世界,太阳露出了脸。而他们躺在原地,在黑暗里沉睡,直到下一次苏醒,下一场雨。”

她的双手仍然放在大腿上,手掌摊开,掌心朝上。“好男人哪,好女人。”她嘀咕道,将头埋进手掌,紧闭双眼。

突然,安娜坐直身子,气恼地盯着姐姐。“你知道那男的是谁吗?”她又气又急地大喊。

朱丽叶没有回答,过去的这五分钟,她一直惊恐地望着妹妹。她咬着嘴唇,脸色苍白,而安娜几乎尖叫起来:“那个男的是弗兰克,就是他!那个女的就是我!”

“安娜!”

“没错,那就是弗兰克,他就在那下头!”

“可是弗兰克都走了好多年了,肯定不会在那下头,安娜!”

现在,安娜旁若无人地说话,她要向朱丽叶,向窗户,向四墙,向街道,向所有人倾吐。“可怜的弗兰克,”她哭喊道,“我知道他去了那儿。他不可能待在世上任何地方,他被妈妈惯坏了,哪儿都待不下去!所以他才将眼光投向下水道,看见它是多么隐秘和精致。啊,可怜的弗兰克,还有可怜的安娜,可怜的我,和唯一的姐姐相依为命。啊,朱丽叶,弗兰克在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挽留他?为什么我没设法从他母亲手里抢过他?”

“别说了,快闭嘴!听到没有,快闭嘴!”

安娜瘫坐在窗边的屋角,一手扶着窗台,默默流泪。几分钟后,她听姐姐说道:“好了没有?”

“什么?”

“你要是哭完了,来帮帮我,几百年都绣不完这东西。”

安娜抬起头,滑步来到姐姐身边。“你想让我绣哪些?”她叹了口气。

“这里,还有这里。”朱丽叶边说边指给她看。

“好吧。”安娜说。她接过活计,坐在窗边看那雨帘。她手里穿针走线,眼睛却望着街道,窗外此刻已是漆黑。房间里也黑沉沉的,很难再辨清下水道圆形的金属顶盖——傍晚黑似午夜,点缀着细微的亮点和闪光。闪电划开天空,交织如网。

半小时过去,屋子那头的朱丽叶困意蒙眬,她取下眼镜,连同针线放在一边,头靠上椅背打了个盹。大约三十秒后,她听见前门猛地开了,风刮进屋内,一阵脚步声跑过走廊,转个方向,沿黑暗的长街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