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葬人的秘密

刊于《怪谭》(Weird Tales)

1947年1月

张晶眸 译

班尼迪克先生走出了他的小房子,站在门廊上,太阳和人群令他羞涩而恐惧。一只小狗跑了过去,眼睛里闪着机灵,机灵到班尼迪克不敢与它对视。一个小孩子透过教堂墓园的锻铁大门看过来,班尼迪克对孩子浅淡却尖锐的好奇心感到畏惧。

“你是办葬礼的。”孩子说。

班尼迪克畏缩着,没有说话。

“这个教堂是你的?”最终,孩子问道。

“是的。”班尼迪克说。

“还有举行葬礼的地方?”

“是的。”班尼迪克有些困惑。

“那院子、石头还有坟墓呢?也是你的?”孩子问道。

“是的。”班尼迪克回答,颇有些骄傲。这是事实,是件奇事,也是件幸事,令他多年来都很忙碌,在半夜哼唱着歌。首先,当浸信会的人搬到住宅区的时候,他拥有了教堂和教堂的院子,还有几个长着青苔的坟墓。然后,他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哥特式的殡仪馆,当然,上面布满了常春藤。然后,他顺便又为自己建了一座小房子。对于班尼迪克来说,死是非常方便的。他把你的遗体带进殡仪馆又带出来,造成最少的混乱,赐予最大的祝福。无需殡葬游行!这是他登在晨报上的巨幅广告。从教堂出来,直接埋入土里,干净快捷。使用最好的防腐剂!

那孩子继续看着他,他感觉自己像是根被风吹灭的蜡烛。他太自卑,任何活着的或是动着的东西都会让他感到抱歉和忧郁。他一向都同意别人的看法,从未想过争论、大吼或是拒绝。无论你是谁,只要班尼迪克在街上看到你,他都会用那羞涩而漫无目的的小眼睛看着你的鼻孔,盯着你的耳朵或是检查你的发迹线,绝不会直视你的眼睛。他还会把你的手捧在他冰冷的手中,好像那是一件无价珍宝,正如他对你说的:“你肯定是对的。”

但是,当你跟他交谈的时候,你总是会觉得他从未听进去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现在,他站在门廊上,对那个盯着他看的小孩说道:“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他生怕那个孩子不喜欢他。

班尼迪克先生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出了大门,一眼都没看自己那所小小的殡仪馆。他要把那份愉悦留到之后再享受。予以事物正确的优先级是非常重要的。现在就开心地想那些躺在殡仪馆里等待他的手艺的尸体并不值得。不,最好还是遵循他的日常惯例,还是让冲突先开始吧。

他知道去哪里能够激怒自己。他花了半天时间在小镇里走来走去,让自己淹没在邻居们的优越感中,溶解在自己的卑微感中,沐浴在汗水中,任凭心脏和大脑打成颤抖的结。

他与药剂师罗杰斯展开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晨间闲谈。他攒下并收藏了罗杰斯发送给他的所有嘀咕、奇声怪调和侮辱。罗杰斯总是喜欢说殡葬从业者的坏话。“哈,哈。”听着最新的针对他的笑话,班尼迪克大笑起来,而他实际上想大哭。

“给你,你这个冷冰冰的家伙。”在这个特别的早上,罗杰斯说道。

“冷冰冰的家伙,”班尼迪克说,“哈,哈!”

在药店外面,班尼迪克遇见了承包商斯泰弗森特。斯泰弗森特在发表见解之前先看了看表,估计了一下他想在班尼迪克身上浪费多少时间。“哦,你好,班尼迪克,”斯泰弗森特吼道,“生意怎么样?我敢打赌你得拼了老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我敢打赌你得拼了老——”

“是的,是的。”班尼迪克含糊地轻笑,“那您的生意怎么样了,斯泰弗森特先生?”

“我说,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冷啊,老家伙班尼?你还在打冷战呢。你肯定刚给一个冰冻的女人做完防腐!嘿,那也不赖啊。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斯泰弗森特捶着他的后背吼道。

“挺好的,挺好的!”班尼迪克喊道,脸上挂着憔悴的微笑,“日安。”

就这样继续,班尼迪克和一个又一个人打招呼。他遭受一个又一个打击,就像是一片丢弃垃圾的湖。人们一开始只是丢小小的鹅卵石,而当他们发现班尼迪克没有一丝波澜,也不做一点反抗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丢石头、砖块和大鹅卵石。班尼迪克是没有底的,也不会有水花和沉积物。湖不会回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变得更加无助,对他们越发气愤。他从一栋建筑走到另一栋,进行更多的小会面和交谈,带着一种非常真实而自虐的快感憎恨着自己。他想象即将到来的夜晚的愉悦,然后继续白日里的受辱巡游。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凭这些愚蠢自大的恶霸侮辱自己,向他们卑躬屈膝,像捧着小饼干一样把他们的手捧到自己的胸口,只求被他们嘲笑。

“你在这儿啊,绞肉机。”开熟食店的弗令格说,“你的那些咸牛肉和腌大脑怎么样啦?”

自卑感越发强烈。随着最后一句侮辱和残酷隐忍的结束,班尼迪克疯狂地看腕表,等待那一刻降临,转身跑过整个小镇。他现在处于巅峰时刻,他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准备好工作,准备好去做所有必须要做的事情,然后好好享受。一天中糟糕的部分已经过去,愉快的部分现在开始了!

他充满渴望地跑上了殡仪馆的台阶。

那个房间像一场雪,正等待着他。那里有白色的小丘和昏暗中床单下的苍白轮廓。

门被推开了。班尼迪克站在门口,光芒勾勒出他的身影。他仰着头,一只手举起,像是在做夸张的敬礼动作,另一只手以不自然的硬度握着门把。

他是归家的傀儡主人。

他在他的剧院中央站了整整一分钟,脑海中或许有雷动的掌声。他没有移动,只低下头,对鼓掌的观众表达卑微的谢意。

他小心地脱下大衣挂起来,把自己套进一件崭新的白色工作服中,专业而利落地扣上了袖口,然后一边看着周围的好朋友们,一边洗手。

这真是美好的一周,有许多家庭的遗骸躺在床单下,班尼迪克站在他们前面,觉得自己在成长,成长,耸立,越长越高。

“就像爱丽丝一样!”他惊讶地对自己喊道,“越长越高,越来越好奇!”他扭了扭自己的手腕。

和那些死人待在这个房间的时候,他从未放下最初的疑问。当他发现自己是研究人体的大师之时,他既高兴又困惑。在这里,他能随心所欲地处理他们,而他们必须,也只能礼貌地与他合作。他们没法跑开。现在,一如往常,他感到自己很放松,恢复了活力,就像爱丽丝一样成长,再成长。“噢,太高了,噢,太高了,真是太高了……我的头……都要撞上……天花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