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如山(第2/3页)

“天哪!”他把脸埋在毛巾里,低声说道,“总有一天这个小孩会反咬一口,把那个王八蛋给杀了!”

“正如海明威笔下一个人物说过,”我看着小孩游完第三十五个来回,答道,“想想也是好的,对吧?”

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孩子的父亲依然迈着矫健的行军步伐四处忙碌:他清倒烟灰缸(世上没人能像他那么有型地倒烟灰缸),把桌子、椅子和躺椅摆得整整齐齐,颇有军队的风范;他把刚洗干净的毛巾在长凳上摆放成整齐的小方块,每沓的形状大小都像计算过那么精确;就连他擦拭地板的动作步伐也遵循着某种几何规律。他就这样来来去去、营营役役、修修补补,在忙碌之中偶尔抬头看一眼,确保他的班、他的排、他的连队的战士依然肃立,能够一小时一小时地坚持下去。只见小孩嘴巴紧闭,下巴压低,肩膀后挺,整个人就像一根通枪管的铁条那么笔直。他的头发在夏季的热风中飘舞,双眼直视着日落的地平线。

当时席德早就走了,我独自站在旅馆房间的阳台上,喝着最后一杯,看着楼下的泳池。我的视线被这一动一静的两父子吸引住了,难以挪开。傍晚时分,小孩的父亲快步跑到大门那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转头喝道:“立正!向右——转!一,二!”

“三,四!”小孩叫道。

小孩踏步走过大门,挺进停车场。他每一步都狠狠地砸在水泥地上,仿佛脚上穿了靴子一般。他的父亲随手锁上大门,就像机器人那么熟练。他四下扫了一眼,抬头看见了我,稍作迟疑。他的眼神把我的脸烧得火辣辣的,我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肩膀后挺、下巴压低……我的双肩不禁向后缩了一下,为了掩饰,我举起手中的酒杯,随意地向他挥一挥,然后放到嘴边。

我想,在未来的岁月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儿子长大之后会杀了他父亲吗?会打老头一顿吗?会离家出走吗?就算他逃,能逃过这已被毁掉的一生吗?他是否终日按照一个个无声的口令“踏步”“前进”,得不到一刻“稍息”?

或者,我一边喝一边想,这个小孩长大后会不会也要用这种方式养育自己的孩子呢?他会不会也是年复一年地于酷热的中午在泳池旁边对着儿子嘶吼呢?他会不会把手枪塞进嘴里,用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把自己当作父亲一样杀掉呢?或者,他会不会只结婚不生子,就此埋葬所有的呵斥、训练和教官呢?每一个问题都只有半个答案,却引出更多的疑团。

我的酒杯已空,夕阳也远去了,还带走了这对父子。

可是现在,在这趟北上的火车里,在奔向茫茫暗夜的旅途上,这两人当中的一个回来了。活生生坐在我对面的正是那个儿子,也就是当年的那个新兵。他的父亲每天中午都在大吼大叫,妄图指挥太阳的升降起落。

他还活着吗?活得气若游丝吗?在苟延残喘吗?还是活得圆满充实?我不知道。

三十年后,他坐在我对面,抿着第三杯马提尼。他是一个神态苍老的年轻人,也是一个面容年轻的老年人。

我一直盯着他明亮的蓝色眼眸,还有他受伤的眼神——没错,他的眼神只能用“受伤”来形容。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对他注视得太久,已经到了有些尴尬的程度。我于是鼓起勇气开口。

“对不起。”我说,“我这样挺蠢的,可是——三十年前,我每个周末都去国宾酒店游泳,那个泳池是由一个军人和他的儿子管理的。他,嗯,你就是那个儿子吗?”

这个面容年轻的老人想了想,用一双游移不定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终于露出一丝平静的笑容。

“我就是那个儿子。”他说,“过来坐坐吧。”

我走过去和他握手,然后坐下来,给我们各点了一杯,似乎要庆祝什么,或者是追悼什么。酒保把酒端过来,我说:“为了1952年,干杯。那是一个好年头,不算好?不管了,干吧。”

我们一起喝了一口,年轻的老人随即说道:“你在好奇我父亲怎样了。”

“老天……”我叹道。

“不,不,”他安慰我说,“没关系的。那么多年来,很多人都很好奇,都问了这个问题。”

藏在这个老人心中的孩子一边细品着马提尼,一边追忆往事。

“别人问,你就告诉他们吗?”我说。

“是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好,你父亲怎样了?”

“死了。”

沉默许久。

“还有呢?”

“还有,”这个年轻的老人将杯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把一张纸巾以某个特定的精准角度铺在杯子旁,又把一颗橄榄搁在纸巾的正中心,开始从中读出过去的点滴。“你还记得他是怎样一个人吧?”

“历历在目。”

“嘿嘿,‘历历在目’这四个字概括了多少东西啊!”这位年轻的老人轻轻地哼了一声,“你还记得他在泳池旁边操练,前进后退、向左转向右转、立正别动、挺胸收腹、下巴收起来、齐步走、一二?”

“我记得。”

“后来,在1953年,那时候你们那些常来的泳客早就走了,有天傍晚我父亲又在训练我。他让我在烈日下站了一个多小时,在我面前大吼。我记得他唾沫横飞,喷在我的下巴、鼻子和眼睑上。他对我吼道,‘一根肌肉也不许动!不许眨眼!不许抽搐!我不让你呼吸你就不许呼吸!你听到没有,士兵?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长官!’我咬牙切齿地回答。”

“然后我父亲转身的时候在地砖上滑了一下,摔进泳池里面。”

这个年轻的老人停下来,发出一下很古怪的笑声。

“你知道吗?你当然不知道了,连我也不知道……那么多年来他辗转在不同泳池工作,清洗淋浴设备,洗换浴巾,修理跳水板和给排水系统。可是,他竟然从来没有,天哪,他从来没有学会游泳!不会游泳!天哪!不可思议吧?他不会游泳!

“他从来没告诉过我,而我不知怎的也从来没想到。他向来都是呵斥我、指挥我、命令我。向右看!不许抽搐!不许动!所以当时我只是站着,两眼直直地盯着远处的斜阳,甚至没有向下看一眼。我必须严格遵守命令,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我听见他在水里翻腾叫嚷,可是我听不明白他在叫什么。我听见他拼命地吸气、喘气,呛水、再吸气,又不断沉进水里,还发出尖叫。可我依然站直了,压低下巴,收腹,双眼平视,汗滴挂在眉头,嘴巴闭上,屁股也绷紧,脊梁挺得像铁杆子那么直。他还在继续叫嚷、喘气、呛水。我一直等着他叫‘稍息’,他本来应该叫‘稍息’的,可是他一直没有叫。那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那里。后来尖叫声停了,一切都恢复平静,只有池水拍打着泳池边。我又站了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终于有人出来了。他们看见我站在那里,然后低头发现池底有东西,他们说‘天啊’,连忙转头跑过来。他们都认识父亲和我,所以终于有人说了一句‘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