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渔船

鱼姐儿帮琴娘催吐找出了三年老壁虎这事, 不到晚饭的功夫,整个大桃乡都知道了,乡里晚间无事, 也没个耍子,家家户户都在各个老树底下消食。

这时候的树好些比人的年纪都大, 春天那叫一个遮天蔽日。

有赌钱为生的闲汉手气接连臭了个把月,混在人堆里散心, 听同乡提起老张家的祖宗如何如何显灵, 又说琴娘送了半车农货给鱼姐儿诸如此类的话儿,眼珠子就滴溜溜转个不住,唬得张大伯当夜就另起草庐派了大桃去守夜——他不是很放心把伺候祖宗这事儿交给张有金干了。

到了第二天,来找鱼姐儿看病的娘子就多了起来。

张知鱼让她们在外头排队, 将脉案记录下来,要扎针的就在棚子里躺着, 要吃药的就写了方子让她们带到保和堂去找闵大夫, 闵大夫说行就照方吃药,至于这些娘子去不去抓药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管不上了。

写方子废笔墨,幸好里正很会办事,怕张家觉得吃亏太多以后不肯来,便凑在一处一户出一文两文钱,买了笔墨纸张给鱼姐儿和张阿公使,用不完的便存着让他们明年再来花, 还将老脸皱成咸菜,抹泪说:“再穷不能穷大夫, 只要张大夫往后也肯来, 乡里砸锅卖铁也得凑几个笔墨钱出来给你们使。”

张阿公一眼就看穿里正的险恶用心, 回头在几个孙女跟前三两句话就将功揽过,改头换面地套在自家头上,悠悠道:“这老头儿字不识几个,鬼心眼子倒多,准是受了老张家青烟熏陶,不然不能忽然就学会攻心计去!”

张知鱼忙着奋笔疾书,给逗得笔一歪就走岔了道,瞧着不成样子的纸,忙往外赶着老八哥,转身麻利地对外喊:“下一个。”

这回进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人,进来见着鱼姐儿还没自己孙子大就有些迟疑。同来的姊妹就劝:“来都来了,看看又不会掉块肉。”

好吧,杜老娘也觉着今儿还特特起早梳了个漂亮头,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让她瞧。

张知鱼看她面色发白,手心和虎口都有老茧,唤了夏姐儿过来,说:“你给大娘松松筋骨。”

夏姐儿思索一番,神色认真地看大姐:“朝死了按?”

杜老娘险从凳子上跳起来,立时就想打道回府,就听那头小张大夫对她妹妹道:“你姐是大夫,怎你一开口倒像个土匪头子,你想回家让娘打几顿!”

夏姐儿脸色都变了,忙说:“大姐,我知道,不伤筋动骨的按摩嘛。”完了,将起身欲走的杜老娘抓过来,强买强卖地对着她的手用力按了几下。

杜老娘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忽然咧嘴一笑:“点都不疼,小猴儿险把老娘吓回老家去!”

夏姐儿力气没爹力气大,但在女娘中已经不算小了,经常能把李氏都锤得发痛,更别提一个体虚的老娘。

张知鱼见杜老娘面不改色,忍不住问:“大娘是天生觉得不疼的还是摇多了橹才不疼的?”

杜老娘哈哈大笑起来:“小娘子也是个爱听白话耍的,说话儿这样好笑,谁家还能天生不怕疼?虾米去线都得蹦几下!”

想起自个儿亲爹石头都打不痛的样儿,张知鱼笑笑没说话,给她把了脉又问:“手上没感觉有多少时日了?”

杜老娘算了算:“约莫得有六七年了。”

她原是和丈夫一起在河上打鱼卖的船娘,无论寒冬酷暑,春秋昼夜,都漂在水上,每日家得了鱼就往各大商船送去,只因杜老娘生得不好,也没人往歪处想。二十多年一直平安无事,直到六七年前,杜老娘正在湖上捕鱼,忽然手上就没了力气,差点被鱼拖到河里淹死。

打鱼的藏鱼腹,会水的水上死。

渔人觉得这就是天谴,天罚他们杀孽多。

杜老娘和丈夫从此停了这门营生,拿着存银回乡安度晚年,他们夫妻也算乡里有钱的人家,尚吃得起几贴药,只是都不怎么见效。

张知鱼心里就有了数,道:“就是风湿。”这个用温补针效果最好,但南水县会针的大夫不多,肯让他们扎的女人就更少了,是以这七年里,杜老娘竟然不曾扎过一针。

杜老娘连连点头:“其他大夫们也这么说,但是给的药都不管用。”

张知鱼就让她躺在里头的竹床上,给她扎八穴,又让她接着吃大夫们开的除湿汤。

杜老娘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起来觉得舒服了很多,摸着鱼姐儿就说:“老娘我看传言不错,你们老张家的坟准在偷冒烟。”

张知鱼笑:“还得扎半月再看看,大娘病得太久了,往后你要么去竹枝巷子找我,要么去保和堂找我扎。”

杜老娘应下,第二天就提了一条红通通的鱼过来。

一旁的妇人看了就道:“杜老娘好大的手笔,竟舍得对外送腌鱼。”

张知鱼没见过这颜色的腌鱼,或者说她来了这里以后就没见过腌制的东西,便伸手抹了下鱼身往嘴里一送,果然尝到了一丝淡淡的盐味。

看鱼姐儿迷糊的样子,大家就笑:“再厉害也还是孩子,不知道也不算错。”

大周朝盐铁官营,私卖盐超过两斤就要砍头,超过五百斤,那么当地的官也要跟着掉脑袋了。

江南是产盐重地,还有地方靠海,制作私盐的概率大增,官府管得就更严。

卖盐不成,也可以卖咸鱼嘛。

很好,这么聪明一定是刁民,抓住就跟盐贩子同罪论处。

南水县的盐价还算低廉,但一包盐也得用半斤猪肉来买,百姓吃盐都是奢侈又如何能用盐腌鱼呢?便是咸菜那也是富贵人家才能吃的东西。

在这会儿,嫁给卖咸菜的话跟做官太太享福去那是一个意思,十里八乡的女娘都争着往里嫁。

为了不让渔民饿死,官府特制了红色鱼盐,让渔民按腌鱼的条数上报,核对后才能交钱领回去,假如腌鱼有剩,还不准渔民放在家里,只许存在官府手中,下回要用时再按条数还。

普通人家想要藏私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官府会派人来检查。

衙役进门就刮去一层油皮,没有关系的人家再不做这个营生,倒宁愿卖些阴干的无味毛毛鱼。

所以红鱼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的,它已经不是一条鱼,而是一堆钱了!

张知鱼回想娘做船菜,确实从来没见用过腌鱼,就算是今年,张家人也没吃过咸菜呢。

往事一点点泛上心头,鱼姐儿恍然大悟,难怪家里收到外婆送来的一坛子有盐味儿的酱菜时,娘会感动得几乎掉泪。

这都是娘亲对女儿的爱,就怕女儿在夫家吃不够盐,没有力气干活儿。

了解了红鱼的价值后,张知鱼不敢收了,道:“大娘往后来扎完针我再收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