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涌(第2/4页)

济恩·马作提又命达苏飞船飞到犁汝河上空与敌方交战。尽管全员女将的达苏飞船轻快灵便,柯楚飞船的战斗经验却更为丰富。河上的飞船交战虽有双方助威,却始终未见高下。

密和索罗飞终于舒了一口气。只要码左提元帅的大军过不了犁汝河,双方便可无尽对峙下去。

默魁无比勇猛。他牢牢守住狼爪岛,马塔每攻下一寸土地都要付出高昂代价。能与实力相当的劲敌血战令马塔甚是欢欣,但自柯楚传来的战报却令他无比焦急。

无耻的库尼已与故交恢复联络,正是那个土匪蒲马·业木。马塔怀疑姬雅也从中发挥作用。他刚被任命为“坡林侯爵”,立刻便带着他那帮自封为“达苏旋风骑兵队”的马贼不断骚扰马塔的使节和运粮车。马塔对这些伎俩无比唾弃,可在默魁叛乱平息之前,他也无能为力。他只得将攻势加倍,更多鲜血抛洒沙场。

马塔走进突阿扎王宫,他从默魁手中夺下王宫之后便用作自己的临时居所。

仆人之间窃窃私语,但谁也不敢走上前。

马塔皱起眉头:“何事?”

其中一人胆怯地举起手来,朝后宫指了一指。

马塔怒气冲冲地走了过去。定是默魁的哪名妻妾又生事了,或许是在讲他的坏话。他攻入王宫时并未染指后宫,但他已经发现,好心常不得好报。

宫中女子看到马塔前来,纷纷指向他应该探访的方向,随即便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四散而去,马塔只得自己打开一扇扇挡住去路的门。

他终于撞开一间套房的门,在门口停住脚步。

弥拉正倚墙而坐,手中绣着花。

二人已有数月未曾交谈。宫中男女佣人都不知所措,不知弥拉是否失了宠。马塔出发讨伐狼爪岛时,将弥拉留在了萨鲁乍城中。

她抬起头来,打量着他的惊讶神情,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看来他们决定守口如瓶,让你自己亲眼来瞧。唉,这帮仆人。他们不知道你见到我会不会高兴,便用了这个聪明法子。”

弥拉的兴致抚平了马塔的怒气。她如此这般,仿佛二人从未冷战过似的。

“别愣在那儿啊。”她说,“你挡着光了。来,坐下。我来是有几件事要和你讲。”

她有了些变化。他意识到,她已做了决定。

“你要离我而去吗?”他不禁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便发觉这问题十分荒谬:他为何要在意这种事?他有数不尽的女人可以享用,许多都比她更年轻漂亮。但他却想让她喜欢自己,希望她是自愿爬上他的睡榻,希望她为冒失无知而道歉,希望她赞扬他的伟大,说他会给这天下留下经久不衰的印记。

可事实上,那一日她说了自己是如何看待他的功绩之后,他便只能以她的眼光看待自己:残忍冷酷,无足轻重,笨拙粗鲁,不值一提。

“不,并没有。”

他如释重负,在她身旁的垫子上坐了下来。

“第一件事是我哥哥。”她说。

他静静等待着。

“我一度常做噩梦,梦见哥哥问我你是否已实现他笃信的理想。”

马塔的脸扭曲起来。

“但最近,我不再做这个梦了。我怕马铎的魂灵缺了供养,便请一个前往蟠城的商人帮我去给他烧香上坟。那商人回来之后告诉我,我哥哥坟前的墓碑是整个墓园中最大的,还对我说,你下令让卫兵每日在他的坟前摆上新鲜菊花。事实上,你下令为图诺阿八百壮士中的所有牺牲者都提供了这般待遇。你肯这样做,实乃慷慨之举。”

马塔没有答话。

她放下绣花绷子。“第二件事。”她站起身,走向角落的一只小旅行箱。她手中拿着一个布包回来了。

“此乃何物?”

她没有回答。

马塔打开布包,看到其中的骨质匕首。这把匕首他见过一次,那时它就放在他叔叔供吊唁的尸首旁。肃非王沉痛地向他解释道,绮可觅公主是金多·马拉纳的情人与杀手,是她用这柄匕首杀了飞恩。

“你的敌人想利用我干掉你。”

马塔看着她。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难道他的生活就躲不开背叛吗?

“但我厌倦了被人当做工具利用。”她说,“我想为自己而活。”

他将匕首丢在地上,仓皇离去。

弥拉继续绣花。

她的风格变得愈加抽象,蓄势待发,愈发神似而形不似。几根粗略的线条,稍许勾勒出一个身影,便是她所绣的马塔身形,衬以一片破碎线条与混乱色彩的背景,这便是他小心建立的天下正在分崩离析。她在他周围绣出点点星芒,那既是旋转的剑影,也是绽放的菊花。

他将她绣的帕子小心装框,分赏给令他满意或是立功之人。马塔的诸位司令顾问都争讨弥拉的绣工,将之视为霸主青睐的标志。弥拉本人似乎觉得颇为有趣,但帕子绣罢,她便不再在意其去向。

一日,马塔自战场厮杀归来,已看厌了痛苦、屠戮以及劈筋斩骨的砍杀。他带着一身死尸臭气,径直去了弥拉的房间。

她平静如常,问他是否想留下与她共用晚膳。“我叫侍女给你备上洗澡水吧。我正想把市场买来的鲤鱼蒸了。你有阵子没吃图诺阿饭菜了吧?”

她的语气并非顺从或魅惑。她并未问起他当天在战场上的事迹,也没有对他的骁勇力量表示惊叹。她总是简简单单地邀他一起分享一些简单之物。

他才意识到,她待他为朋友,而非达拉诸岛的霸主。

他走上前,将她拉进怀中,吻了她。他感觉到她的心脏贴着他的身体,扑通乱跳有如一只惊鸟。她手中还拿着绣花针和绷子,垂在身侧。片刻,她也回吻了他。

他退后一步,望着她的眼睛。她并未闪躲,而是回望着他。除了库尼·加鲁,似乎只有她能毫无困难地与他的双瞳对视。

“现在我了解你了。”她说,“现在我知道为何无法为你绣出一幅像样的肖像了。”

“说来听听。”

“你很害怕。你害怕围绕着你所产生的传奇,害怕人们脑海中的你自己的影子。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怕你,你便开始相信自己应当为人所惧。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你阿谀奉承,你便开始相信自己应当被这样赞美。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背叛你,你便开始相信自己是应当被背叛的。你残忍并非因为你想残忍,而是因为你认为人们期待你残忍。你的所作所为并非因为你想这样做,而是因为你认为人们心中的马塔·金笃会想这样做。”

马塔摇摇头。“你在说胡话。”

“你认为天下应当依照某种秩序而行,你的理想没能实现,这令你失望。但你也是这天下的一部分,你怕自己的凡人之躯也会辜负自己的理想。于是你便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新形象,一个你认为更容易实现的形象,一个残忍嗜血的形象,充满死亡、复仇、受伤的骄傲与玷污的荣耀。你抹去了自己,将自己变成了这些从故纸堆里拿来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