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深海独角鲸

萨鲁乍城

首侯四年一月

码左提元帅将奇迹山俘获的几艘飞船中增加重量的东西全部丢弃,比如盔甲、兵器、额外的干粮和水,甚至船员卧榻上的床垫,飞船速度便可大大提高。按照码左提与蕾纱娜的原定计划,飞船船员全部由女子组成。

这些飞船的速度与灵活性无可匹敌,能够躲过霸主的飞船,飞遍达拉诸岛。追踪飞船笨重迟缓许多,也无法在空中飞行太久。

达苏国飞船飞过城市上空时,便会抛下小册子,历数马塔·金笃的件件罪行:血洗笛牧城,屠杀狼爪岛战犯,破坏已投降的蟠城和平,违背公正嘉奖起义首领的诺言,篡夺柯楚王位,谋害肃非王……

柯戈先将小册子拿给库尼过目。其中义正词严的语气,耸人听闻的措辞,蛊惑人心的插图,都令库尼颇感不安。

“这些指控虽然确凿成立,但为何要用这种茶楼说书般的语气?”

“陛下,”柯戈道,“只有这般才能引得百姓关注。”

“我知道。但这似乎……有些过分。我们也做了些可耻之事,今后也依然有可能犯下罪行。倘若我们这般谴责马塔,人们会认为我们道貌岸然。”

“只有名不正言不顺,才会为道貌岸然之虑所困。”润·柯达说。

库尼并不信服,但他愿意听取意见。

他勉强点了点头。

佗入路·佩临在对付飞船方面有些经验,便想了个法子。

一艘达苏飞船朝萨鲁乍城驶来,佩临下令都城附近的数艘柯楚飞船设下圈套。这些飞船最后一刻才从停泊地起飞,预计从东向西拦截敌方。这样它们便可利用初升太阳暂时干扰达苏飞船飞行员的视野。待达苏飞船意识到危险,柯楚飞船已然靠近。双方只能在空中交手,达苏飞船兵器装备不足,人手又少,必然不是对手。

但此时正是严冬,柯楚飞船正要发射火箭时,突然下起一场极寒的瓢泼大雨。船身的冰霜逐渐变厚变重,双方飞船的高度开始下降。达苏飞船虽然尚未受到攻击,但也眼看就要迫降。

但路安·齐亚周游达拉诸岛时曾经研习天气变化规律,对此早有准备。他让济恩给飞船配备长矛,此时正可由船员将身子探出舱外,以长矛除冰。达苏飞船安然上升,顺便又在柯楚都城上空抛下一大批小册子。

* * *

我亲爱的姐姐拉琶,你当真要阻挠柯楚之子?

库尼也是柯楚之子。肃非也是。还有许许多多已死的人都是。你选了你的英雄,我也选了我的。

我从未想过,我们神祇也会有姐妹反目的这一日。

抱歉,卡娜。但神祇之心同凡人一样变幻莫测。

马塔·金笃翻阅着小册子,每一句话都令他怒火中烧。

谎言,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他杀的人,都是懦夫、叛徒、敌人。他对真正的朋友从来都以宽容慷慨而待之。

库尼·加鲁这个背信弃义之人用了不少诡计花招,又曾与地痞流氓为伍,如今却像圣贤一般在无知民众面前趾高气扬。可与此同时,就连马塔的亲姑姑也视他为暴君。这天下当真毫无公道可言。

马塔觉得自己房中无比压抑,便走入院中透气。

弥拉正坐在一棵桂花树下绣花。常青枝头花团锦簇,绽放出馥郁甜香,沁人心脾。他走上前去看她在绣什么。

那是一幅他的肖像。针脚十分精致。弥拉只用了黑线,绣得如水墨画一般。

她并未忠实描绘他的面庞或身形。他的身体是一个写意的细长菱形,头颅则是一个椭圆,两个三角代表眼睛。尽管只用了些粗略线条和大胆的几何图形,弥拉却神奇地表现出了马塔拴在风筝上挥剑作战的模样。这肖像并不贴近现实,但柔和线条与重重光影却更为神似,仿佛描绘出了血肉之下的风骨。她画中的马塔·金笃尽是精魂。

“绣得甚妙。”他一时忘了自己的怒气。

“我绣了好几幅。”她说,“但感觉都不对。我似乎难以把握你的全貌。”

马塔·金笃坐了下来。在平静的弥拉面前,他感觉放松,有如初秋清风拂面。她从不与他谈论国事,也不会拉帮结派向他谋利。她若表示想要什么东西,便都是些简单的物事:一间屋舍,她记得曾见过一次的一朵花,晨间鸣唱的鸟儿。

他真希望自己也能这般轻易知足。

“绣这样的图案是什么感觉?”他随口问道,“看起来很费神,要一针一针地绣。可它又如此……细小。”

弥拉仍然绣着,并未抬眼。“我觉得和你做的事并没什么两样。”

马塔·金笃放声大笑。“我是达拉诸岛的霸主。我跺一跺脚,千万人都要颤抖。你将我做的事与你们女子的消遣相比,就是将海中独角鲸与我脚下的一只蝼蚁相提并论。”他说着,抬脚踏上附近爬过的一只蚂蚁,将它碾碎。

弥拉瞥了一眼蚂蚁,又抬头看看他。她心中似乎有些东西起了变化。弥拉再度开口时,语气有所不同。

“率大军奔赴战场有如作画。我用针,你用剑。我绣针脚,你杀人。我在布上绣出图案,你给天下造就新局。说到底,不过是你的画布大上一些,但我并不觉得你我从中所获的满足有很大差别。”

马塔无言以对。弥拉的话令他十分生气,却说不出个中缘由。其实只因她是个寻常女子,难以理解他的宏图大志,可他却偏想要她明白。他总能让她开心起来,不是吗?

“你我的感觉如何可以相比?我能改变诸岛所有百姓的生活。你所见的不过是妇人眼前的方寸天地。”

“的确如此。”弥拉说,“但在诸神眼中,你我与那蝼蚁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宽慰的是,我的消遣并不会带来死亡与痛苦,我离世之时不会有人欢天喜地,我也记得每一个重要的人的名字与面孔。”

马塔站起身,抬了手。他若用上全力,她即刻便会丧命。

曾经有许多次,他在战场上,便是这般,手举止疑或血噬,即将向敌人发出最后一击。每一次,他都在他们眼中看到一些东西:绝望、恐惧、不甘、难以置信。

但她望着他的眼神确实无比镇定,其中没有一丝惧怕。

“我想要了解你,马塔。但恐怕你也并不了解自己。”

他放下手,起身离去。

鲁索海滩

首侯四年三月

新旧诸侯国有如顽童彼此争战不休,众多贵族发现他们的圈子中忽然挤进许多新晋的暴发户。

诸位国君坐立不安。毕竟,金笃本人便是凭借军队效忠于他,从而赶走肃非王,自己夺了柯楚王位。有了先例,其余各国的将军也都跃跃欲试,令国君们十分忧惧。

马塔并未采取行动劝阻,数地发生政变,充满野心的将军把旧主取而代之。有时,变革并不需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