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4/24页)

如果我知道自己要过很久才会回到相对文明的乌伊伏岛,也许在船只缓缓离岸时,我会转身好好看它一眼。当时,我紧盯着伊伏伊伏岛,奇怪的是,尽管一道道海水波纹不断滑过船边,那座岛屿总是显得那么遥远。我还记得那天天色阴郁,海面看起来就像一片锡盘,颜色阴暗、没有光泽。头顶的天空也一样阴沉灰暗,溅到我舌头上的浪花尝起来有一种金属味。我凝望大海,一度看见或者说以为自己看见海面下方有光影快速移动着,但是等到我叫塔伦特注意海面时,自己低头一看发现光影早不见了。

伊伏伊伏岛慢慢出现在眼前,速度慢得难以忍受。我们从岛的背面靠岸,那一面正对着乌伊伏岛的南面,看起来就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呈现出荒凉的面貌。就是我们降落时所看到的:一面巨大的陡峭崖壁,几乎有一千八百米高,以雄赳赳的姿态从水面升起,底部总是一大片厚厚的海浪白沫,宛如啤酒气泡。崖壁上的绿色植被层层叠叠,除了绿草青苔,还有许多树木和弯曲纠结的多肉植物。这一切构成了某种只有在丛林才能得见的绿色景观,仿佛鹦鹉身上长着色泽浓淡不一的绿色羽毛,令人不可思议——直到我们靠得更近后,我才看见底层的石头,有些部分像石板一样黑,其他则像潮湿报纸的淡灰色,只有透过植被间的缝隙才看得到。抬头望向天空,我无法直视太阳,它在白色天空中糊成了一片,岛屿峰顶的树林构成了一条参差不齐的天际线。接着小船转向,往东边朝太阳的方向前进,只见岛屿的坡面急遽下降,像是一个侧边倾斜不平的蛋糕。尽管这座岛屿的地形不讨喜,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是,小船愈往前开,地势愈是平缓,植物也愈见生气盎然而浓密,因此森林一直往岛屿边缘延伸。四周的水面上,各种树叶形成了倒影,仿佛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奇景:有长年被大风摧残的木槿、承受烈日酷晒的芒果树树叶,还有又硬又小的未熟的番石榴,以及零碎的蕨类植物。枝叶浓密到让人在片刻间有点害怕丛林,害怕它那贪婪的胃口与野心,因为它把岛上每一寸土地都给吞噬了。

半小时后,我们抵达了岛的另一边,虽然那里没有海滩,但岛屿土地和海水同高。整趟航程都没吭声的船长,把自制船锚丢进了海里(所谓船锚,其实是在加盖的锡桶里装满叮当作响的铁钉),船距离岸边大约六米远。海水颜色像是肮脏的绿色电气石,水色复杂,不过非常清澈,我可以看见船底有一群群透明的小鱼,在沙质海底留下许多灰白阴影。我们无法继续往岸边靠去,不只是由于没有可停靠的海岸,还因为海面上布满一颗颗巨大的圆石,表面光滑、平淡无奇。我把自己的补给品绑在背后,涉水走向伊伏伊伏岛,经过一颗圆石时,我看到上面有许多浅浅的小洞,每个洞里都住着一只充满光泽、长满刺的黑色海胆。最后一米左右的路程则布满了小圆石,海面浮着许多颜色鲜艳的红色海藻,好像海洋正把握最后机会,在充满庞大力量的丛林面前证明自己的存在。面对那一道道微弱的波浪,丛林则是讪笑似的伸出某种粗厚三角形仙人掌的长长尾巴。

我们面前的灌木丛出现一阵骚动,感觉好像《荒岛求生》电影里的情节。接着,三名乌伊伏男人从浓密的丛林里现身——还是像电影的一幕戏。他们的服饰风格都是难以模仿的现代与原始混搭风:一身汗衫加上看似树皮材质的纱笼;另一个男人的装扮就令我感到刺激了——他的鼻子穿着一根像芦秆的骨头,身穿一件像麻布袋的松垮长裤;还有一位上半身穿着软软的棉质衬衫,下半身几近全裸,只在重要部位戴着用一圈圈干燥藤蔓编织而成的护裆。这种特殊风格往往出现在刚刚与文明世界接触、尚待发展关系的地方。后来,我又在巴西丛林、巴布亚新几内亚与印度那加兰邦见过。继那位船长之后,他们分别是我看到的第二、三、四名乌伊伏人。在听过那么多关于他们的凶残故事后,这些人令我讶异的地方实在很多,例如,身高最高的也才接近我的肩膀而已,而且他们都生就一张丑陋塌脸,一副塌鼻,皮肤油得发亮,而且下巴很长。他们不胖不瘦,不过小腿的肌肉发达,大腿粗壮,看得出是从小就在崇山峻岭间爬上爬下的人。(3)

三名向导中最高、穿棉质衬衫的那位走向塔伦特,他们用力摩擦对方的鼻子,接着才用低沉快速的语调交谈,讲的是乌伊伏语。另外两人站在那里死盯着我们(勉强穿越那片软烂脏污沙地时,艾丝蜜走在最后面,此刻她已经跟上来,距离我只有几米,正用胖胖的手掌对着脸部扇风,但没什么效果)。尽管他们看来没有敌意,但是两人静止注目的样子让我不想把眼睛别开。我发现自己虽然热到晕眩,一只只小虫在头上飞来飞去,但还是瞪了回去。

我们三人各自有一名专属向导。塔伦特的是最高的那个,叫法阿。艾丝蜜的是穿纱笼的家伙,叫阿杜。我的则是鼻子穿了一根骨头的男人,叫乌瓦。当他走到我面前,把我的帆布包扛上背时,我瞥见骨头的一端有雕刻。我的帆布包很重,所以我伸手想帮乌瓦把包的位置调整好(他的皮肤跟犀牛皮一样粗),但他微微躲开了我,持续摇晃肩膀,直到帆布包被甩到两片肩胛骨之间,才转身跟上其他人;另外两人早已通过两棵大树之间(大树上面布满浓密的青苔,看不到树皮),不见了踪影。他跟另外两名脚夫一样,身上只有一个小布包,约莫枕头般大小,用一条不太牢固的绳子挂在胸前。

我们一直走着。丛林里没有路,所以由法阿开路,负责把一棵棵小树、灌木丛以及煎锅大小的叶子推开,我们每个人经过时,也要轮流接住他推开的树枝、叶片,再往身后一推。丛林很快就把我们吞噬了,我们在丛林里显得如此渺小,这一切让我非常不安。走了十五分钟左右,我转头看我们走了多远,却只看到来时的路被淹没在树丛里。四面八方充斥着各种叫声,呱呱咯咯,吱吱唧唧,才走了半小时,天空已几乎被树梢给遮蔽了,每走一步,头顶的蓝色块就缩小一点,并且隔了很久才出现。乌瓦跟另外两位向导一样打着赤脚,他们的脚底长满肥厚的老茧,但是塔伦特、艾丝蜜与我都穿着厚底靴,每踩一步都可听见有生物在脚下逃窜,只是看不见而已。树木盘根错节,湿湿滑滑,我必须专心看地面,以免被绊倒;眼角余光只见一片无垠的鲜艳深绿色,我觉得那些树木叶片好像就在身旁,仿佛走在一条长满青苔的狭窄隧道里,阳光更加强了我的幻觉,因为光线愈来愈弱,偶尔才会从浓密的树梢洒一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