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3/24页)

接下来,飞机再度转向与下降,我们来到乌伊伏岛的上空。在轰隆隆的螺旋桨声中,塔伦特大声说:“这是乌伊伏岛的南面。我们要在这里降落。”降落时机身不太稳,剧烈摇晃,后来我才发现降落处是一片绿草和土地构成的小丘。所谓的飞机跑道其实并非真正的跑道,而是一片长长的平坦土地——来岛上的飞机不多,都在这里降落。

我们卸下行李时,我看到一个矮小浑圆的人影朝我们走来,距离我们约一百米的地方,那人大叫一声:“保罗!”我才发现那是个女人。

“艾丝蜜!”塔伦特也对她大叫,看到他露出微笑,看到他的脸暂时露出快乐的表情,实在令人不安焦躁。

那个女人靠过来,两人投入对方怀里。他们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快速交谈,好像枪战交火似的,接着大笑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塔伦特的笑声。

“哦,诺顿,抱歉。”塔伦特向我致歉(接下来他就这样叫我诺顿,我也称呼他塔伦特,但我们并未正式讨论称谓的问题)。“她是艾丝蜜·达夫,这位是我们的医生诺顿·佩利纳。诺顿,这位是艾丝蜜·达夫,我的研究员。”

“哦!”艾丝蜜说,“诺顿。欢迎!欢迎来到乌伊伏。你来过太平洋地区吗?”

“没有。”我说。

“呵,那你就准备好让自己吓一跳吧!应该说是吓好几跳。”她笑着说。

“那是一定的。”我说。

“艾丝蜜是真正的乌伊伏专家。”塔伦特说这句话的时候,艾丝蜜在一旁微笑,扬扬得意。“她的乌伊伏语说得比我好多了,(2)我们的向导还有所有事情都是她安排的。未来你也少不了要求助于她。”

“那是一定的。”我又说了一遍。此刻我对自己许下两个诺言:首先,我一定要讨厌艾丝蜜·达夫;其次,在几个月内,塔伦特就会认为我才是专家,而不是艾丝蜜。

我规定自己在这么宽松的期限内取代艾丝蜜的地位、窃取她的知识,实在是对自己太宽容了,因为接下来几天我的日子过得非常困惑,整天头晕目眩。原因之一是,我很快便发现乌伊伏岛这个地方没有汽车:我们必须从飞机降落的地方(艾丝蜜跟我说,国王特别恩准我们借用那块地,有时他会在那里猎捕野猪——有人会抓来十几头野猪,国王则骑上马背,手持长矛,朝它们隆起的多肉背脊射去),把行李大老远地扛到原野边缘,放到拴在棕榈树旁的马匹身上,那些马也是国王出借的。不过那些马的外形很怪:比我过去熟悉的马匹矮十五厘米左右,四脚粗短,背膀宽阔,长得比较像小马。

骑马前往镇上的半小时路程中,我得知乌伊伏是一个很多东西都付诸阙如的地方。例如,这里没有车走的路(没错,只有一些小路,上面长着一片片草地以及被马蹄踩扁的可怜花丛),也没有饭店、大学、杂货店或医院。令人沮丧的是,这里居然有为数不少的教堂,那些木造教堂的白色尖塔是岛上唯一比棕榈树还要高的东西,而那些树只会在土地上留下一道道黑色阴影,完全没有遮阴功能,太阳非常大,把天空照得一片白亮。我问塔伦特(他骑在小马上,试着维持优雅的模样),岛上是不是有很多传教士,回话的人却是艾丝蜜。她说,19世纪初期大概有一百名传教士来到乌伊伏,但1873年的大海啸摧毁乌伊伏岛北半部地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身亡了,幸存者则很快就回家去了,再次独留乌伊伏人自己过日子,岛上的生活恢复到了教士抵达前那种已维持几千年的模样。

“乌伊伏人向来不愿在北边的海岸区兴建房屋,他们认为会招致厄运。”她说,“教士们喜欢海景,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说,教堂的数量让我感到吃惊(才二十分钟,我已看到四座教堂了),这表示当地人改信基督教的比率很高。这次换塔伦特回答我了。“传教工作实际上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成功。”他说,“乌伊伏人只是觉得教堂很新奇。当第一座教堂,也就是那棵弯弯曲曲的鸡蛋花树后方的圣犹大教堂盖好时,许多居民都去了教堂,当时的国王也去了,他是现任国王的祖父。我想他们觉得教堂很有趣吧。所以教士认为居民很快就会改信基督教,于是盖了更多教堂。光是这个地区就有五座——对吧,艾丝蜜?北边还有三座,但是都被海啸摧毁了。”

“乌伊伏人曾经帮忙盖教堂吗?”我问道。

“不曾,教士全都得自己动手。国王赐给他们土地与木材——你一看就知道那全是棕榈树,一种难用又不切实际的建材,而且教堂也盖得很差,但是国王拒绝让他们聘用他的子民。他们能拿到土地与建材已经很幸运了。”

“没人叫得动乌伊伏人。”在队伍最前头的艾丝蜜大声说,“现在我们搞清楚了。”她大笑,听起来沾沾自喜。

“应该说,没有人能要求国王做任何事。”塔伦特把话说得更清楚,“我们享有的一切特权,包括在这里做研究,有向导可以带路,全部都需要国王允许。这里的一切事情都由他做主,没有他恩准,什么事都办不成。”

但是,他说这次我们不会见到国王。这位陛下的一个女儿要出嫁,所以他忙着筹办婚礼,没空接见我们。我倒想见见国王,见识一下他的木造宫殿,但至少有件事让我挺高兴的:艾丝蜜也没见过国王,她也无法告知我错过了什么细节,像是宫殿里的地板黑漆漆的,因为有油而发亮,还有国王的老婆们坐在棕榈叶垫子上,一语不发,像鸽群一般柔顺,国王则是面带微笑,一副威严精明的模样。

抵达乌伊伏的第一晚,我住在一间干燥闷热的小屋里,屋顶是用干的棕榈叶编制而成的,因为编得非常紧密,我可以听见雨水打在屋外某处铝片上的啪啪声响(铝片的用途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屋里唯一的水汽全来自我流的汗——我大汗淋漓,时间愈晚流得愈多。我自己一个人睡,不确定艾丝蜜与塔伦特睡同一间还是分开睡(我也不想知道),整晚我的脑袋都在胡思乱想,不知道在瞎操心什么,每当把眼睛闭上,脑海就会浮现天花板上棕榈叶构成的鱼骨纹路。

隔天早上,我们三个把补给品拿到一艘小汽艇上,汽艇后面装有一具柴油引擎,看起来不太牢固。我们的船长一身茶色肌肤,充满光泽(不过我认为那种光泽并非他很健康,而是因为很容易出汗,似乎他碰过的东西都会变得湿湿的),他看着我们登船后,用力一拉,发动了引擎,船只开始朝伊伏伊伏岛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