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4/10页)

这栋楼一共有43层,他从17楼的入口进去,沿着安全通道往上爬。走到一半的时候,他遇到一群男女。他们都身着礼服,妆容隆重,尤其是女人都穿着尖头细跟的高跟鞋,因而走得格外缓慢。松岛跟在他们后面,听到他们正在谈论一场艺术品展览。

“说实话我不太在乎这些小团体在搞什么。尤其是一些以环保啊自然啊为主题的酒会,除了摆设几个三四流的仿制品,就剩下讨好生意人的夸夸其谈。”其中一个穿着宝蓝色紧身短裙的女子说,“之前接到过几次邀请,我都推辞了,要不是兰波极力推荐,这回我也不想来。谁知道还得自己走上去,真倒霉,他们一点都不值得我费这么大劲。”

“说来也怪。凡是稍有点名气的人,几乎都收到过他们的邀请。”另一个女子说,“但是和这种急于成名的态度相反,他们似乎并不想讨好去了的人,也完全不考虑如何把作品卖出去。就连身为艺术收藏品鉴会主席的兰波主动提议说帮他们写评论文章,都被婉拒了。要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对自己的作品太有自信,想待价而沽。”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只是想试探一下咱们呢。”

这群人说着说着,走进了41楼的楼道。松岛跟着望了一眼,只见电梯旁边贴着一张海报:黑色的底,当中一个凹凸不平的微亮球体,一行蓝白色的字写道——月之阴面。不远处开着一扇门,松岛望着男男女女走进去,那扇门又关上,光也被隔住,他慢慢地退回安全通道。

月之阴面。尽管无法用肉眼看到,但早已不是什么深不可测的话题。天文探测器拍摄的照片,在每一个新闻网站都能查到,可惜除了它把脸背对着地球,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研究价值。

楼梯现在变得十分安静。松岛重新戴上墨镜,在黑暗中,一切事物的边缘变得更加清晰。电路没有大故障,有几个接口松了,没多久就修好。当他乘着电梯往下降时,电梯很快停住,打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这对男女身材都很高大,尤其女人一头金发,容光焕发,不亚于当红的明星模特。只是他们看起来并不亲密,进电梯后便一前一后站着。空气顿时变得拥挤滞重,松岛低着头,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湿咸的味道。这种味道很淡,尤其在刻意的香水掩盖下,若不是在这狭小空间,几乎不会被发觉。

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当他仔细打量这对男女,立刻意识到他们戴了假发和瞳孔变色隐形眼镜。电梯1楼的出口在地下街,他尾随他们走了一段,发现不管到怎样人流拥挤的地方,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女人始终与他们同路。

当这对男女走进一家餐厅,松岛立刻挤上前。

“有人在监视你。”

“有人在监视你。”

金发女人和松岛同时说出这句话,男人推着她快步走开。松岛定在原地,隔着一扇玻璃门,穿黑色皮夹克的女人弯腰假装去捡东西,一面从底下斜睨着他。她的皮夹克底下,微微露出礼服蓬松的裙角。

松岛努力让自己不要在意这件事,然而一个月后,他收到一封请柬,邀请他参加一个名为“自深深处的海洋”的艺术展览会。地址就在那幢楼,41层。他不知道是那对男女,抑或是那个监视他们的人寄给他的。

几天后,松岛收到一封同样的请柬。

这是一个陷阱。从他追上那对男女说话的一刻,从他被派去检修刻意损坏的电路的一刻,甚至从他被放出监狱时,这个陷阱就开始了。月亮。海洋。高大的身型。特殊的气息。人鱼。这是一场人鱼派对。

展览持续三天,松岛选在第二天的下午两点到场。出乎意料地,狭小的一扇门进去后,里面竟打通了四五个大厅,明亮的灯光下,挤满了接到邀请的男男女女。第一个房间,首先是一面两米高的玻璃墙,里面镶嵌着各式各样的贝壳,贝壳上装饰着色泽鲜艳的彩绘。另一侧用栏杆围着,浅浅的水池里,放置着纹路各异的石头和砂砾,不知名的墨绿色植物,湿漉漉地沿墙壁向上攀爬。顺着玻璃墙进入第二个房间,里面有许多石雕和木雕,它们仿佛只是从海底拍摄的一个静止瞬间,珊瑚和鱼群栩栩如生,水纹如在流动。第三个房间悬挂着许多浮雕和绘画,它们比前一个展厅抽象些,却更具有深意。它毫不吝惜地揭示出海洋深处的杀戮和斗争,以及混浊昏沉的静默。

松岛走进第四个房间,这个房间窄而狭长,左右是两列半人高的木质展台,立着一个个神态各异的人偶,或陶瓷,或根雕,或蜡像,还有未完成的石膏,用玻璃罩着。一开始,人偶还是坐在岩石上钓鱼的人、躺在水里仰泳的人、被水蛇缠住而挣扎的人,慢慢地,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生物形象,它们和人一起生活,而且仿佛是具有智慧与思想的,越往深处走,和海洋的关系就越密切。而在另一侧的展台,人偶衍生出不同的形态。有的被一只硕大的鹦鹉抱着,有的裙裾上盘旋一条巨鳗,有的长着长长的兔耳朵。到后来,一只倒放的人偶长发着地,躺在游泳池似的蓝色背板上,眼望着吊顶,脚踩着一棵不知用什么材料仿造的珊瑚,好像在发呆。

他望着这些人偶,像一种巫术,就像女娲造人般玄妙。一个人从对面走向他,他瞥见她金色的长发,不觉说道:“这是真的吗?”

“你以为什么是真的?”女人反问道。

他们说话的短短几秒,几个人涌进了房间,只是由于房间狭长,隔着他们仍有几米。女人领着松岛进入展柜尽头的一扇小门,这是个通道,两侧又有许多小门。女人带着他进入其中一扇,却从小房间的窗户跳了出去。松岛大吃一惊想要去拉,却发现外面是一个晒台。他们从晒台跳入隔壁大楼的顶楼,无土栽培的鲜花盛情绽放。在腻人的香气中,女人走进主楼,有节奏地敲了敲当中一扇房门。房门很快打开,是那个和她一起乘坐电梯的男人,里面放着音乐,似乎正在举办宴会。

“他是我哥哥,越狄。”女人介绍道。

“你是谁?”

“我是歧姜。”女人说。

屋内大概有十三四个。松岛仿佛来到巨人国,压抑着内心的震动,强作镇定地穿过他们。不知是谁按下停止,音乐忽然结束,他们围绕着房间坐下。

越狄站在他们中间,说道:“亿万年前,人类从海洋来到陆地,逐渐进化出四肢和肺部。一些部族享受到直立行走的便利,便要放弃海洋,向大陆深处进发。另一些部族则不愿远离古老的家乡,便维持了两栖的生活习惯,在海洋和海岛上轮流生息。本来,这两种生活方式都各行其道、互不相干。然而近年来,陆地的人类无止境地消耗资源、排放热量,导致南北极冰川大面积融化,海平面急遽上升。我们不愿意干涉陆地内政的结果是,97%以上的海岛已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