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2/10页)

女子消失了。就在松岛发梦的夜里,又一次月圆涨潮之时。

松岛等待被警官传讯的时刻,无法安心工作。但是这一时刻迟迟没有到来。上司格兰特好几天都不见踪影,他隐隐听说,上头似乎有什么重大发现。过了好长时间,他终于有机会在堤岸深处的军部实验室见到格兰特,研究员们正在建造一个集监控、养殖、海水循环、电化学刺激为一体的新器械,他只瞥了一眼,就被格兰特带出来。

“听说您正在挑拣技术人员到军部参与项目,希望您能把机会给我。”松岛直截了当地说。

格兰特显得十分惊讶,通过升降梯返回行政部的过程中,松岛一直紧跟着他。

“这可不像你。”格兰特以激赏的措辞推脱道,“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因为喜欢大海到堤岸工作的人。我观察过你,除了必要的应酬,几乎不和任何团体来往。这也是我信任你、对你有期待的原因。”

“我明白。正是因为我喜欢大海,才绝对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但这次的任务绝不是头脑发热就能完成的。何况你不做生物研究,再怎么努力也进入不了实验核心领域。”

“但我知道怎样做出模拟环境最相像的器械。”松岛肯定地说。

格兰特凝视着松岛,这个一贯低调的老好人似乎已经忘却他应有的立场。由于实验室是军部严格监控的最高机密,松岛没有理由预先得到风声。他脸上少有的狂热的神情,使格兰特感到不安。作为堤岸的行政长官,选派人手到军部,是不想让军部独享实验的果实。但是松岛能否为自己所用呢?格兰特有些怀疑,又为他孤注一掷的勇气震动。

“记住。任何欺骗都会毁了你。”格兰特警告道。

松岛知道,他最近有些过于亢奋了。至少他过了格兰特这一关,夹起尾巴,也不难骗过军部。看到军部制造的“大水缸”之后,他重新设计出一个环形培养皿。这一下,再没人质疑他了。这个“培养皿”由两面巨大的圆环状玻璃墙构成,里面一个圆环只能由接近圆心的内侧朝外侧看,外面一个圆环只能从圆周外往里面看,圆环中间区域注入海水,由中心辐射,十二等分,用和堤岸相同的实心材料区隔。这个构想,来自于前堤岸时期,哲学家边沁与福柯的“圆形监狱”。研究员只要站在圆心或圆外,就可以轻易掌握位于环形区域的实验对象。他们在每个“格子”里,放置不同的实验器材,如果器材放射的刺激超过实验对象承受范围,实验对象就会拼命跳过区隔墙,逃往第二个格子,又会在第二次实验后,跳到第三个格子,不断循环。

“嘿,松岛,把你扔进去怎样?”一同工作的中村开起玩笑。

松岛一边测试仪器的稳定性,一边装模作样地说:“我可没有弹跳的本事,大概在第一个格子就被电死了。真奇怪。这次抓了条大鱼吧,这样兴师动众。”

“据说是比鱼类更厉害的东西。你知道美人鱼吗?”

“当然。我还知道吸血鬼呢。”松岛嬉笑道。

“那种东西说不定真的存在。之前不是死了几个人吗?他们在水下布置了几张渔网,原本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尸体,没想到前次涨潮的时候,捕捞到了一个能在海里游泳的女人,就像传说中的美人鱼一样。”中村低下声音,凑近来窃笑道,“你说他们像人一样交配呢,还是像鱼一样交配。千古难题。不知道尾巴长什么样……”

原来是这样。松岛一直以为女子是在堤岸里被抓走的,没想到她已经逃到海里,差一点就永远消失了。他的心在苦涩中又如释重负,在这件事中,无论他是否将她关起来都没有意义。她是被大海冲到堤岸上,又被大海捉入渔网里,她是注定要被研究被观赏的。

海水经抽水泵流入容器,在室内轰隆隆地响。当工作人员将束缚在水箱里的女子倒入第一个格子时,松岛并不感到意外。女子朝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松岛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自己。然后女子就沉下去,一直沉到水底。隔着单向玻璃,他知道她怎么也看不见他了,但他还是感到心惊,仿佛那个眼神一直追随着他,失落,困惑,又恐慌。

“哎呀,竟然没有尾巴。”中村失望地咕哝道。

女子在水底躺了许久,松岛感到呼吸急促,仿佛她已是死的,但是旁人都兴奋地鼓起掌来。玻璃顶盖封锁后,实验正式启动。他看见她由沉睡而不安地蜷缩,以至猛然惊醒、四下浮游,接着,她拼命地拍打玻璃墙,像想要跳出渔网的鱼虾一样狠命挣扎,那声音使得最凶猛的人也心头一憷。松岛没有被吓倒。看哪,逃离他以后,她只能待在这狭小的牢室里。他比从前更深刻地占有她了。

终于,女子撞在区隔墙上,发现区隔墙离玻璃顶有一段空气流动的迹象。她踮起脚尖,举起手臂,像芭蕾舞者一样来回踱步,试探墙壁的高度,然后蹲下身,猛然一跃。他这才发觉,她瘦白的脚掌、纤细的脚踝,能迸射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她的头部当先越过墙壁,双手推了一把墙沿,臀部也越了过去,接着双脚用力一蹬。她几乎游过第二个格子,到了第三个格子边缘,然而舒适的坏境让她很快放松,试探几回,便又沉入水底。

在海里她也是如此休憩的吗?为了避免注意,松岛走到背离人群的角落。研究员们紧接着启动第二个格子里的仪器,他看见她再一次失去家园,仓皇出逃。这一回,她多跳了几格。她以为游得越远,越能够逃离痛苦。然而她就像钟表盘上的指针,徒劳地旋转着,却不知身在何处。

漫长的试验,一日接着一日,人们变换各种花样,她对这些花样的忍耐力也越来越强。他没有一刻不在凝望着她,他望着她,他以为她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玩弄多了,就能从这无聊的趣味中抽离。然而她是那么美好,痛苦的呻吟也是美的。稍纵即逝的快感慢慢被疲乏淹没,隔着那道无法对视的玻璃墙,到后来,仍是悲哀占了上风。

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堤岸的时候,海边是一片银色的沙滩,人们可以自由出海、晒太阳、潜泳,湛蓝的大海向着碧蓝的天空,在视野的尽头涌流。然而随着南北极冰川融化,海平面越来越高,渐渐的,沙滩被淹没,港口被淹没,出海口的大片平原被淹没。人们不得不退居内地,用连绵的山峦来阻隔海水,同时在山谷修建堤坝,防止海水通过内河倒流向大陆。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科学家们经过几代人的实验,终于研制出一种高强度高稳定性的建筑材料。堤岸延绵在整个海岸,有如神迹,被誉为“海上长城”。然而堤岸落成数年后,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作用,每逢月圆,汹涌的潮汐便不断击打堤岸,它一次次越过堤岸,仿佛要进攻城市。原先住在开阔港口的人们,现在就像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瓮中,只需要一个浪头,海水倒灌,尽成鱼鳖,陆地变成一艘大船,随时感受海浪的颠簸。为了保护民众,堤岸越建越高,渐渐像一座高山,阻挡着大海。由于人们往往“谈海色变”,再加上堤岸的刻意隔离,关于海洋的传说虽在流传,却再没有人把远方视为自由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