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3/10页)

松岛平江以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大海。他撬开放置仪器的暗门,动用激光割开玻璃。女子还是不说话,松岛用衣服蒙住她的脸,把她带到堤岸顶层。这是在午夜,海浪很高,他几乎要随之而去。苍白而明亮的月光下,女子站在堤岸边缘,肌肤散发着一种丰盈的细光。她感到钳制住她的气息慢慢远离,伸出手来,想要解开蒙住眼睛的黑色外套。松岛忽然想起一个久远的笑话——如果你被丢在荒岛上,你愿意陪伴你的是一条上半身是人的鱼,还是上半身是鱼的人?外套掉在地上的一刹那,松岛狠狠地推了女子一大把,女子来不及转头,就扑向浪涛起伏的大海,像一条柔韧的银鱼,逆着湍流穿梭,转瞬就失去踪影。

报警响得比松岛预料迟些。监视器的红灯一闪一闪地瞪着他,如同马上要迸射出上膛的枪子。军人们从各个通道涌入平台,他举起双手,没有为自己辩解。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他知道,第二天,当阳光蒸发残留海水中的水分,堤岸将变成一道银白色的龙脊,在面朝大海的方向,熠熠生辉。

他是这伟大事业的背叛者。

他不配为人。

簇新的军服和军靴一列列仿佛望不到尽头,闪亮的徽章随着坚硬的脚步轻轻跃动,直到挤进鼹鼠一般的地道,才被拦截在守卫严密的闸道外。另一队人马接替了押送任务,这些人甚至没穿制服,但没有人敢试探他们的格斗水准。他们连换了三部升降梯,下落速度蛮横如失重,松岛感到一股近乎窒息的挤压感,仿佛整个空间都随着升降梯的下落而扭曲。

他们落入在堤岸最底层大海深处的洞穴,幽深,阴冷,空旷。在空间的端点有一盏灯,灯下面是一张圆桌,很朴素,连木纹都清晰可见。一把铁椅斜靠在两道墙壁构成的直角处,松岛被带到椅子面前,坐下,然后四副镣铐分别将他的手脚固定在扶手和椅腿。灯光直射着他的脸孔,远处无尽的黑暗,反衬出审讯室有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明亮。

“你是谁?”一个高大的面孔向他走来,声音苍老。“是谁派来的?”

松岛平生最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惊动堤岸最高阶军官魏风肃。这位老人,犹如传说一般,半个世纪以来,牢牢掌控着堤岸。人们称其为堤岸的守门人,面向滔滔大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松岛平江。19岁考入国防大学机械工程系,23岁进入海洋技术系研修,27岁经格兰特推荐到堤岸工作,至今已有四年,成绩平平。”然后,他的履历被平铺直叙地道出。“你是环保主义者?”

“我不是。”

“你是物种平等主义者?”

“我不是。”

“你是反人类社团成员?”

“我不是。”

“那你是为了他们而来啰。”

“谁。”

“两栖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听到了些声音,就不由自主打开了闸门。”

低沉的声音哼笑道:“他们可没有鱼尾。恐怕也不会唱歌。”

“我不明白。”

“你我都明白,不是什么人鱼的传说,那是真实存在的物种。人到大海里就死了。但是我毫不怀疑他们会伪装得好好的生活在我们中间,如果我们不能真正把他们和我们区分开来。这么多年我像个看门人一样,难道就是惧怕那么几滩盐水?我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当我第一次看到他们袒露着胸膛站在浪涛顶端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东西。这些贪婪的嗜血的家伙。这么多年,吞了我们多少次诱饵,换了多少次岗哨,才给我们逮到一只活的。他们许诺了你什么?只要你承认。只要你承认,我立刻释放你。或者,你更愿意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我没什么可承认的。”短暂的沉默后,松岛平江说。

魏风肃没有说谎。

日子很快长到他可以用掰断的指甲磨掉乱蓬蓬的胡子。在偶然的送饭时间,他不得不一再重复:“是的。我没什么可承认。”那盏灯一直孤零零地悬挂在那个角落,现在他离它很远了,他身边关着一些同样犯了错的人,但他却无法听到那些近在咫尺的声音。

人在夜晚不就是这样吗?虽然有光,却什么也看不见。虽然到处是人,却什么也听不见。在无法预估的危险里,只有月亮和水流,吸引着人们走出洞穴。然而,就像作为一个正人君子你永远都不会承认你的欲望,他躺在堤岸最深处的监牢里,梦见一整片柔软的湿润,像秋雨一般,浸没了精心雕琢的空中花园,浸没了儿童嬉笑的主题游乐场,浸没了法庭和寺院,而它永远无法流向这座空心的巨塔。就像是嫌疑犯最后的眼泪。如果承认了这一切,他就会毁灭。

2.蓝色浪潮

浅蓝色标识的轻轨,从城市腹地笔直通往最东岸。几年前这里还远离尘嚣,现在几乎成了最新潮最恢宏的一派。比起夸耀内部装饰的商业建筑,人们厌倦了花里胡哨的玻璃外墙,反而欣赏起建材本身的雄浑质感。高科技拟态的砖石,轻易建造起教堂般的厚重,因此如果忽略便捷的公共设施,这里倒像是一座新挖掘的古城。而且就像考古的地层演进一般,随着人口的繁盛,房屋上面又盖了房屋,城池上面又建了城池,如果没有三维地图,再精通立体几何的人也会轻易在里边迷路。这种盘根错杂的立体结构,改变了几千年来人类牢不可破的城市形态,而这首先得归功于堤岸对传统力学的巨大挑战——当人们强大到足以抵御大海,便没有什么是不可建成的了。

这般庞大的建筑群,正需要更多的工蚁为其劳作。清晨疲乏的列车中,有一个戴着墨镜的瘦削男人,他脚下放着一只半米长的工具箱,随着列车前进的节奏,褡裢清脆作响。这一段长路在等频率的噪音中有一种稳固的静默,人们像批量生产的螺丝钉般横七竖八躺在传送带上,只有打开闸门的时候,才从梦游中稍微醒觉。快到站点,他从口袋里翻出工牌戴上。松岛平江。塑封快要折了,名字和照片,都有种油墨不足的狼狈相。“您好,我是开发区修理服务站的松岛,抱歉让您久等了。”

七年多的牢狱生活不仅改变了他的视力状况。就在他浑浑噩噩以为将在黑暗中度过一生时,他被释放了,同时也意味着,他被踢出了堤岸,必须开始自己生活。39岁加上一笔渎职罪记录在案,除了打打零工,再难找到像样的出路。尽管时间尚早,因为痢疾,他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半个钟头。身体的不适使他完全提不起精神。更可怕的是,雇主告诉他,由于备用发电机失效,他得爬26层的楼梯检修电路。他多希望能从隔壁楼的花园阳台翻过去,如果不因非法通行交罚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