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4/9页)

“你是说……共振吗?”

我对物理概念只有片段耳闻。

“是。频率相当或成倍数,振动就能相互激发。”

“激发就会振裂?”

“超过固体强度限度就会。”

“那么……老师就是想用这个原理炸毁月球?”

齐跃点点头:“是。用天梯。”

“天梯?”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的我不懂,天梯还是知道的。天梯是一座纳米长梯,从地表延伸到月球表面。一般人把它叫做杰克的豆荚,因为顺着它可以一直爬到云层外面。所有人都知道天梯。早在它上天前几年,媒体就已经大肆炒作跟踪,上天的过程更是几个月全球直播。多个国家合作投资,多个机构共同研制,多国宇航员参与护送。仅这些就已经够吸引关注,更不用说由它带来的未来连通地球和月球的可能性。月球的矿物输送地球,地球给养传给月球的科研探索人员。未来将建立月球实验站、发射站、居住点。可惜2022年上天,只上天两年,钢铁人就来了。自那之后,一切活动都停止了,天梯空自悬垂。如果不是齐跃提醒,我几乎已经把它忘了,就像所有为生存担忧的人一样把它忘了。五年过得太快。尤其是这五年。五年前的发射还历历在目,五年后的地球已物是人非。这一点让人心凉,繁华与疮痍触目惊心。

可是,用天梯怎么能把月球炸毁呢?难道用天梯当激振器,让月球共振?这听起来也太过不可思议了。天梯再怎么结实,也只是细细的纳米线缆啊。

“天梯这么细,可能让月球振动起来吗?”

“频率。只要找到共振频率,振动能扩大很多。”

“那怎么才能让天梯振动起来呢?”

“也一样。共振。”

齐跃边说边打开一段视频。我盯着屏幕。在视频播放器小小的窗口中间,出现一座大桥倒塌的画面。粗糙的画面,抖动的拍摄,显而易见是出自古老的手提摄像设备。一座原本架在大江之上的宏伟的大桥,在风的吹拂下,突然之间开始抖动,没有任何外在情由和破坏,大桥只是越抖越厉害,桥面在震荡中扭曲成上下起伏的不定的曲面,公路像橡皮泥一般弯曲,振到一定程度在顶点垮塌,桥面碎裂,没来及撤走的车辆跌入大江。

“这是1940年代的塔科马桥,800米,就因为风而起振。你看这里。”

齐跃说着,又打开一个小的动画窗口,图上有一串白色的云雾状蜗旋不断向后流动。从图上可以看出,白色蜗旋是云层的一部分,在一个圆形区域后形成,排列齐整,震荡着飘远。云层下是地球蓝色的海洋和白色的陆地山峦,白色蜗旋在高空陈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觉得很震撼。天空中这样庞大而不为人知的结构,在辽阔得超过国家的尺寸上,壮美而安静地铺陈、拱起又飘散。天空下的一切仿佛忽然变得不值一提。

“这是空气绕过柱形之后的旋涡串,震荡着前后冲击,塔科马桥就是因为这个才塌掉。冯·卡门发现的。这是第二个我佩服的人。”

我想了想,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

“因此,我们需要拨弦。”齐跃最后说。

一句话,我突然被点醒了。

这就是林老师的计划。我总算有一点明白了。明白之后更为心惊。如此匪夷所思的设想,拨动天地之弦,震碎月亮。即使有齐跃的讲解,我也心存疑惑。齐跃能接近天梯的控制,他告诉我,他们以前的实验室是地月联合实验室,能远程控制月球上的实验中心进行核聚变、黑洞实验、宇宙射线探测,尽管这种控制现在被钢铁人切断了,但是他们中心在地面上还是对天梯有接近的权利。

“可是,如果月球能被振裂,难道地球不会被振坏吗?”

“会。”

“会?”

“会的。只是不会那么严重。起振的局部会剧烈振动,如同一场地震,但地球整体不会有什么事。”

“这也就是说……?”

齐跃慢慢收住了笑容:“只有拨动琴弦的人自己会被地震裹挟。”

这一下,我明白了。用尽力量让天梯振动,为此不怕引发局部地震,让自身毁灭。这是用自身的生命换月球的生命。原来老师是想用这样的办法做抵抗。用孤注一掷的琴弦拨动让天地的哀歌响起。用同归于尽的办法换一点自由。这是反抗到绝望的最后反抗。我从不知道老师竟然如此决绝。当正面进攻已没有机会,只有用挽歌才能挣一曲刚烈。这一下清楚了。我们的行动是演奏,而行动本身就是最孤绝的演奏。

我很想问齐跃,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齐跃忽然转过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头向窗外开阔的草坪歪了歪,看着我问道:“你知道我们研究所为什么这么空荡荡吗?”

我摇摇头。

齐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他人都被接到香格里拉和月亮上了。”

原来如此。

我心下恍然。应该能想到的。齐跃的研究所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研究所之一,天梯项目的主要参与者,月球先锋实验室的带头成员。钢铁人保护各种艺术和科学界人士,招募他们为他们服务,地球上最好的乐团也被接走了大半,丝毫不奇怪这些领先的科学家也早早被接走,成为钢铁人倚重的新贵族。钢铁人是懂科学的,他们知道地球上哪些人的头脑值得珍惜,也值得利用。

“你没走?”我问齐跃。

他低头瞥了一眼屏幕,抬头凝视我,目光带着一丝笑意,一丝讽刺和微微一丝悲怆,说:“我喜欢特斯拉,不只是因为他牛,还因为他单打独斗。你知道吗,他被爱迪生排挤得厉害极了,被马可尼抢了专利,还被投资人摩根抛弃了。可是他一直奇思妙想到八十六岁。他是纯粹的孤胆英雄,没结婚,也没有那些有权有势的前呼后拥。他不像爱迪生那么会利用团队,也远没有那么功利。他就一个人和那些大团体对抗。你知道无线电输电技术吗?把地球作为内导体,地球电离层作为外导体,用放大发射机在地球和电离层中建立8赫兹共振,天地就成了谐振腔,可以传输能量。这是什么气度!用天地做谐振腔。当时的人们哪有这等见识。那时人们还把地方政治当回事,谁也不愿做。还有一些公司攻击他,会算计的人抢他的专利。结果他到最后也没能实现计划,就这么一个人死了。现在,他的计划当然全都实现了,可是那时他就这么一个人死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他的情绪。这昔日繁荣热闹的所在,如今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而远方入侵者用优厚待遇吸引了一切同僚,这孤单就越发显得冷落而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