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2/9页)

是娜娜。她刚拉完一段协奏曲。

“这段拉得行吗?”娜娜问我,声音有点急躁。

“哦,还行。”我有点不好意思。几乎没有听清她的演奏。兵荒马乱中,很难让一个人心无旁骛地教授提琴。我知道老师有这个能力,可是我没有。我在浅层记忆记录的临时录音中搜寻了一下,似乎搜寻到刚刚听到的片段拉奏,不完整,而且缺乏鲜明对照。我只好说,“还不错,比你上周进步了,只是……还是能听出有一点急躁。”

“那是因为我不想拉了。”娜娜说,“您能不能告诉我妈妈,我不想学了。”

“为什么?”

“Alexon要走了。下个星期就走。”娜娜脱口而出。

“去哪儿?”

“不是告诉过您吗?”她说,“他要和爸爸妈妈去香格里拉。”

“哦。是的。我一时忘了。”

娜娜确实跟我说过。她今年十七岁,Alexon是她喜欢的男孩。他们曾经是同学,这两年停学,他们的感情却越发笃近。Alexon家里有显赫的势力,钢铁人在地球上圈出几块他们的控制中心,作为对地球的势力入侵,只有少数有金钱和权势的人被他们选中做傀儡控制者。Alexon一家被选中了,他们借助人间天堂的古老神话和从天而降的征服者,移居人间仙境,成为人间国王。娜娜不能同去,伤心欲绝。

“老师,您也有爱的女孩不是吗。”她说,“您一定明白,如果他走了,我再学什么都没意义了。”娜娜望着窗外,神情忧郁而悲伤。世间纷乱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两个人相爱是重要的。她早不想学琴了,只是妈妈逼她。她想和Alexon一起去钢铁人的管辖区。她爱他。“您能不能告诉我妈妈,我不学了。我要走。他会带我走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她信任我,不告诉妈妈的事情却告诉我,可是我不能回应这种信任。我可以信守承诺替她向母亲求情,可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不认为她和Alexon能幸福地生活在香格里拉。可这我没法劝她,劝她她不会信。

自从钢铁人的偏好被暴光,学琴的人数就如几何级数增长,每个家长倾进所有让孩子学防身的艺术,让每个能做家教的乐手应接不暇。不能再单独授课,小班上总要挤进四五个人,不宽敞的小屋显得越发拥挤。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没办法面对我的学生。在这样的时候,为了这样的生存需要而教琴,让我有一种无法承担的奇异的责任感。红木家具在身后压迫,谱架上写着令人慌张的速度,窗口透入的月光洒下人人皆知的威胁味道。

娜娜和雯雯是最近找我学琴的两个女孩子。娜娜不想学,可是雯雯比谁都想学好。她的母亲在逃难中伤了腿,只是为了她才坚持,拿出一切家当供她学琴,似乎未来的家的期望就托在她细细的琴弓之上。雯雯比谁都努力,拉琴的时候也有其他孩子没有的顽固的僵硬。

“雯雯,你放松一点。手指太僵了。”

雯雯涨红了脸,更加努力地拉,但这样一来,手指就更僵也更紧了,声音束缚而浮动,换弦的时候相当刺耳。看得出来,她是太认真,认真得过分了,过分得反应迟缓。

“等一下,”我试图调整,微微笑笑,“雯雯,你怎么每次都这么紧张呢?出什么事了?没什么好紧张的。咱们这样,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再非常非常安静地试一次,心平气和,准备好了再开始。来,不着急,深呼吸。”

雯雯听我的话,深呼吸,闭上眼睛再睁开。可是一开头就错了。她停下来,不等我说就重新来,可是又错了,再重新来,连第一个音都找不准了。她又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睁开的时候满眼泪水。她还想拉,可是弓子仿佛太重了,她一提起来手臂就坠了下去,身子弓起来,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哭了。她害怕了。

我的心随着她的眼泪沉下去。她在哭声中嗫嚅着说她必须拉好,拉不好可怎么办。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她弓起的背上,一片苍白。

(二)

钢铁人不屠杀,只是精确。他们飞在几万米以上的平流层,导弹射不到,他们却能准确炸毁地球的控制中心。他们只销毁军事指挥和武装战士,不涉及平民。指挥官不知死了多少,千万高精尖的头脑如流沙烟消云散。换了控制基地也没用,只要使用电磁波的操控,就如同聚光灯亮在夜晚,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发现控制者隐藏的位置。东躲西藏,也免不了地下室的轰炸。指挥部接连被毁,军队和武器还在,但是能够指挥和操控的人越来越少。溃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偶尔的激情誓师像孩子对着空气打拳。

失败几乎是注定的,但人们的问题是要不要投降。如果投降,并顺应他们的心意,人类能活下来。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想要毁灭人类。他们对抵抗军和平民的态度有天壤之别。目的似乎只是地球的臣服,如果不抵抗,他们并不会杀戮。甚至原有的土地占有和产权支配也不受影响。他们赢在精确,赢在区分。一切都表明,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会想要破釜沉舟,寻求最后的抗拒。一如巴黎面对纳粹时的抵抗运动,一如清兵入关后仅有的造反团体。

林老师是抵抗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他。在入侵前如果让我假想这么一天的到来,让我猜想谁会是抵抗者,我会猜到一百个人,但不会猜到林老师。他只是音乐教师,快要退休的普通的指挥系教师,性格内敛,从来不曾参加任何政治运动和示威游行,让我猜多少次,我也不会想到他。林老师学提琴出身,从我十岁就教我拉琴,这许多年间一直是我古典理想的榜样。他沉浸在音乐中,在一个比人世更广阔的世界生存,专注而沉默,思维深入而持久,他也许也有忧虑,但永远不在脸上。他六十岁仍在学习。

我怎么也没想到,林老师会提出炸毁月球。

“先别说这事,”林老师带我来到窗口,“你来看这个。”

我到林老师家,第一件事自然是询问计划的具体步骤,但林老师似乎有更重要的念头,什么都没说就先将我带到窗边的写字台前。

我心里的疑惑只好暂时放下,跟着林老师来到他摊开在桌上的纸张和乐谱边上,循着他的指点将目光投在一串密密麻麻、如诗歌排列的数字上,数字全是分数,一行行从上到下,有的一行两三个,有的一行只有一个,杂乱却错落有致。在纸张的另一侧边,有零散的音符按着相同的行列排列一一对应。中间有英文字母和符号,整张纸像密码编写的天书。我扫视了一下,这样的纸张桌上还有五六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