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3/9页)

“我最近才知道,宇宙原来有这么多音符。”林老师的声音透出洋溢却暗含伤感的赞叹,“宇宙的每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都是自然的音乐。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好了。”他又拿起一张图片给我看。图片我认识,是彩色的太阳系结构。“你看这个,太阳系行星的轨道就是一串同一的音,每两个轨道之差都是前一差值的二倍,如果当做弦,那就是八度八度向上翻。还有这个,这个是黑洞周围发现的信号,周期信号,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林老师说着,回身望向身后,发出探询。我跟着他回头,这才发现屋中背对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比我年轻些许的男生。窗口的光刚好直射到他脸上,他的头发短而直立,面孔微微笑着,显得异常干净。面对林老师的询问,他先是看了看我,带一丝歉意地笑笑,然后很自然地回答:“准周期震荡。”

“对。准周期震荡。”林老师继续往下说道,“黑洞周围的准周期震荡。常常是两个峰,你看这常见共振频率,2:3,哆索五度,然后是3:4,这是哆发四度。完全是最好最天然的和弦。我现在想做的事是把这些绝对频率转换为相对音高,就像这样,”他手里拿着我刚刚看到的那张有数字和音符的表,“然后用这些和弦做主调和弦,谱成曲子。曲子就叫《黑洞》,名字也是天然的。”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深邃而有话,迥然含着期待的光,那光的专注超越年龄,低沉的声音有隐隐的激动,“我以前真的没了解过这部分,这实在太可惜了。共振的影响力。谐波。你知道吗?原来我们的宇宙也是在共振中创生的,就像大三和弦的天然共鸣,宇宙最初也是谐波振动加强,创造出万物。这多好。如果能追溯这一切该有多好,追溯宇宙诞生的那一刹那,将那时震荡的频率化成音符,翻译成曲子,最和谐明亮的和弦,那该多美。《宇宙》安魂曲,诞生和永恒。可惜我太老了,学不会了。要不然可以让齐跃……”

林老师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拉住我的手臂,说:“还忘了介绍。这是齐跃,跟我学琴两年了,研究天体物理的。”

林老师指向沙发,我这才和齐跃第一次正式面对面站在一起。

“你好。”他先笑着伸出手。

“你好。”我说,“我叫陈君。”

林老师继续说下去,说他想研究的理论,说宇宙与音乐的关系,说他完不成的宏大计划。他说得严肃而有热情,说了很久,说到关键处还在纸上写写画画,找到乐谱写下一串音符,作为对他想法的说明。说着说着就投入了,他开始伏案涂改,偶尔掀开钢琴的盖子弹上几个小节,眉头舒展又皱起,到了最后已经完全又投入到日常的工作状态,几乎忘了我们还在,我们能看见他穿着灰黑色高领毛衣的后背伏在书桌前,但无法接近。他始终没提月球计划,尽管这是他找我来的本来目的。我想他是忘了。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师正在纸张中寻找,动作迅捷而严谨。

天色已晚,我和齐跃一起下楼。老楼没有电梯,我们从楼梯间一圈圈向下绕。齐跃走在我身前,暮色透过楼道的小窗落在他头顶,让他的头发明暗跳动。他插着口袋,步伐轻快。

我忽然有种感觉,老师的计划一定和他有很大关系。

“齐跃,”我在身后叫住他。

齐跃回过身,看着我,表情微妙,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

“林老师的月亮计划,你知道多少?”

“你问哪方面?”

“原理。原理你肯定知道对吧?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齐跃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对我说:“特斯拉曾经说过一句话:‘只要我愿意,我能将地球劈成两半。’”

我琢磨了一下:“那你觉得……是可行的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拇指指了指身后,说:“如果你明天没事,到我研究所来吧,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我惊讶他初次见面的信任,但没有拒绝。黝黑陈旧的楼道中,齐跃的面容显得很生动,鼻子以下在暗影中,但眼睛显得熠熠发亮。

齐跃的研究所在城市边缘,很大,院子里有很多粗壮的梧桐。只是我没料到会这样清静,清静得人影全无,安宁中透着深入石缝的寂寥,树枝沙沙响起的时候,那种寂寥扩大数倍,从四面八方侵入人的身体。

楼道空空如也,大理石地面映出人模糊的灰色影子,一眼望得到尽头。餐厅大门紧锁,办公室的小门却时不时敞开着,随风开合,露出里面宽大而空无一物的电脑桌和书柜。楼道两侧的宣传栏也都空着,沙漠般的展板上只按着细小的钉子,没有一字一画。脚步有回声,偶尔路过一两间排列着巨型计算机设备的房间,只看到屏幕上落满均匀的灰尘。

我很惊讶这里的空旷,但没有发问,一路跟着齐跃,穿过无人的大堂、楼梯和休息区,来到位于西侧顶层的一间小办公室。这是一个很大的控制区域中的一间,控制区一尘不染,在整片荒废的楼宇中干净得醒目,看得出每天有人打扫。小办公室里有黑色木质书桌书柜,窗户很大,从窗口能看见视野宽广的草坪和远山。书桌上有一台老式音响。

齐跃打开电脑,并排放置的六个屏幕开始同时启动。他熟练地打开一系列窗口,有黑色背景的频率谱图,有蓝色背景的数值坐标,还有彩色背景的卫星云图。最后一个窗口是提琴和钢琴的特写照片。

“你知道吗,”调好后,齐跃并没有直接给我讲解,而是把电脑屏幕扔在一边,侧坐在写字台上,对我说,“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特斯拉。太牛了。实在太牛了。发明的东西你一听就傻了,交流电,高压电传输,无线电通讯,x射线成像,激光效应,电子显微镜效应,雷达原理,计算机与门逻辑,还接收天外射电脉冲,造球状闪电。他一辈子700多项发明,说哪个都吓死人。实际上,整个现代世界全建在他的这些发明上面,这世界缺了谁的发明都缺不了他的。就这么一个人。”

齐跃说得声情并茂,语调中充满向往。这情绪我能理解。就像我们有时侯说起贝多芬,口中的赞叹不仅出自佩服,更是发自心底的感情希望说给所有人听。

“咱们说正题。”齐跃接着说道,“特斯拉这个人很有意思。昨天不是说过他的一句话吗。据说那是在这么个情况下说出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他曾经爬上过一座正在建的摩天大楼顶部,把一个小激振器放在刚梁上,激起刚梁共振抖动,吓得工人们完全不知所措。他于是说,给我一个激振器,我能把地球劈开。像极了‘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只不过他更牛,因为阿基米德只是比喻,但他说的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