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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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第三天,应用外语系旅游英语专业班主任穆阳泉组织全体新生聚餐。穆阳泉是西都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毕业后留校一边任教一边考研,考了七年都没考上,因为他每次失败后都会换个自我感觉更容易考的专业方向,一路下来把法理、刑法、国际法、经济法、诉讼法、民商法、法律史全耍了个遍,最后发现经过在应用外语系七年的磨砺,他的外语水平早已超出了法律水平,于是将下一次的目标锁定在了西班牙语语言文学的研究生上,志在必得。

考研之路万分坎坷的穆阳泉连组织个聚餐活动也困难重重,附近的大街小巷跑了好几趟,一个像样的餐馆都订不到。这也难怪,南郊附近学府林立,正值新生入学之际,各校各系都没闲着,大大小小的餐馆里扎满了一堆堆年轻的面孔,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学长夸学妹,学姐逗学弟,新人敬旧人,同乡灌同乡,不愧是礼仪之邦,人情味比夜色还浓。

最后聚餐地点定在西都大学北门外的一间大排挡,拼起两张大桌,凑活着挤下了三十来号人。新生们一碰头才发现同志如此少,而且阴盛阳衰,男生六名女生二十四名,和多年后红遍大江南北的某婚恋交友类节目不谋而合。原来应用外语系新成立不久,号称是为了培养一专多能的高级应用型人才,因为高级,所以稀有,每届只招百来人,每个专业只设一两个班。场面有些冷清,新生们心里犯起了嘀咕,直到穆阳泉做了一番介绍,情绪才又峰回路转。

穆阳泉说:“咱们应用外语系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新兴学科,既学技能,又学外语,目前全国只有几所高校开设了这一学科,所有学生加起来不过几百个。”新生们一听,这就是奇货可居了,全国才几百名同行,这哪是万里挑一?分明是千万里挑一!将来毕业找工作岂不是要被用人单位疯抢?!到时候究竟报月薪一万好呢,还是两万好呢?

穆阳泉说:“咱们系去年刚刚成立,你们也才第二届,一切都刚刚起步,充满了挑战,也充满了机遇。”新生们一听,这就是开天辟地了,等此学科风靡全国之时,咱们不都成元老级人物了?将来史书上会不会有咱们的大名?做不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好歹也是第二批吃螃蟹的,这简直就是拥有了原始股的感觉啊!

穆阳泉说:“咱们系的教学内容既丰富又灵活,比专业的外语系多出许多实用性技能,又比技能型的学科多出外语这一项强有力的工具,就是要始终坚持‘外语和技能并重’,确保大家学有所长,学有所用。”新生们一听,这就是人中龙凤了,考级考研有外语,就业创业有技能,如此时髦的混搭风无疑是如虎添翼啊!简直和“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姑娘一样,不倾国也能倾城。

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在每个人心中蔓延,一直持续到两个月后才彻底消退。因为几天后到来的军训持续了一个月,直到正式开始大学生活,他们才渐渐发现,事情根本不是穆阳泉说的那样。所谓“新兴学科”,其实就是试验品,成败皆是未知数,谁也不知道前途如何,人才市场也根本没拿他们当宝贝;所谓“多头并重”,其实就是博而不专,外语比不过外语系、技能比不过专业系;所谓“凤毛麟角”,其实就是无人问津,谁也不敢贸然报考这个听都没听过的学科,所以只能招到这么点人,结果一碰到足球比赛或者拔河之类的群体性活动,全系就不得不倾巢出动以充门面,逃都逃不掉,更糟糕的是全系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质量还没有保证,用霍九建的话说就是“九女一男女似男”。

由此可见穆阳泉做思想工作的水平远在法学和外语之上,他当初要是考宣传学或者传播学的研究生,恐怕早就一击而中了。肮脏拥挤的大排档里,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少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幻想着坦荡无垠的锦绣前程。

一百多年前的某一天,一群来自太平洋西岸的华人劳工,漂流在浩瀚的大海上,想象着美利坚的金山,口水顺着腮帮子往下淌,神情与刚进象牙塔的这群少年一模一样。

夜色很美,气氛很好,更重要的是自由生活从此拉开帷幕,大学的真相留到日后慢慢体会,尽情庆祝这一历史性的转折才是正事。众人七手八脚搬来二十箱啤酒,砰砰起开,奔腾的泡沫晃得郑能谅有点头晕:“乖乖,两百多瓶,还不把人喝死了。”

霍九建淡淡一笑:“平均一人才一箱不到点,顶多喝成胃下垂,想死哪那么容易。”

眼前晃着一个个年轻面孔,耳边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郑能谅却神游九霄,将每一个面孔、每一个声音都幻化成一个主角。远在千里之外的她,是否也坐在这样一张桌子旁,面对着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介绍着自己,憧憬着未来?她是否也会想起身处遥远异乡的他,一个从未对她袒露过心迹的少年,如果想起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细如丝乱如麻的愁绪,加上远离故乡的陌生感以及大学校园第一印象的落差感,在郑能谅的脑海中横冲直撞。一直滴酒不沾的他终于抛开一切约束,大块喝酒,大块吃肉,直到烂醉如泥。然而故事里都是骗人的,谁说一醉解千愁?肢体虽已不受控,心中那容颜却更清晰,他昏昏欲睡地趴在酒杯前,透过浑浊的黄色液体,望着渐入佳境的霍九建,还有他头顶上空那缀满苍穹、忽明忽暗的繁星。

第二天一早,“西大三少”一起去买生活用品。正走着,郑能谅忽然开始流鼻血,霍九建和冉冰鸾还以为他发现什么绝代佳人了,四面八方一顿搜索并无惊艳,才知道他只是普通的流鼻血。然后他们又怀疑是昨晚醉酒引起的连锁反应,带着郑能谅到校医室一看才知道是水土不服,因为那里坐着好几个情况相同的新生,都是从南方来的,不习惯西都的干燥气候。校医给他配了点鱼肝油和棉球,嘱咐道:“多喝水,多休息,过两天适应了就好。”

果然,当天晚上下了场雨,鼻血就止住了。这座古城如同一名更年期综合症患者,干燥就是那抑郁沉闷的情绪,挥之不去,冬天干冷,夏天干热,看不到一丝润泽;时不时还会爆发歇斯底里的沙尘暴,露出一副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模样;难得天降甘霖,也是皮笑肉不笑,还来去匆匆。

翌日天又放晴,鼻血便卷土重来,郑能谅不禁开始怀念故乡。隐居在青山绿水之间的淳源县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的美称,气候冬暖夏凉,风景美不胜收,澄澈潋滟的河流令每一寸被她亲吻过的土地都生意盎然,清淡温润的空气让人吸进去就舍不得吐出来,一碧如洗的苍穹宛如倒悬云霄的爱琴海,万紫千红的山林仿佛坠入凡间的银河系,身处其间时并不觉得有多特别,离开了她才知道有多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