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佛的睫毛(第2/4页)

身为精神病医生,莫里斯可能会说,柬埔寨人遭受了极大的精神创伤。他们仍然惶恐,却不知道惶恐的是什么。“时间对他们来说已不存在,看到那么多人消失,他们害怕被死亡笼罩的过去;他们也害怕如今生不如死的生活。”在莫里斯看来,联合国没有一个官员曾自问,那些政策被采纳实施后的实际效果。选举宣传对高棉人民有什么意义?“高棉人病了,”他说,“但是,哪有医生会开出民主的药方,来医治灵魂上的疾病呢?”

莫里斯认为,联合国介入造成的悲剧是,高棉人永远都不会成为现代的民主资本家。在纯粹的柬埔寨人聚居的乡村,发展只会以更残酷的剥削来体现。“随着一家家崭新的酒店和超市开张,高棉人被迫离他们自己的文化越来越远。”

听他说完,我感觉,比起维和部队和发展专家,联合国倒不如派一些专治鬼魂的术士来柬埔寨,驱逐那些让空气凝重、让人夜不能寐的孤魂野鬼。

要想见到浩克,得早早地起床,去他的住所。他在奥林匹克市场附近有座房子,他的妻子在那儿开了一间小米坊。

浩克是记者,有一辆摩托车。我每次去金边,都会找他当我的司机兼翻译,他不只翻译语言,还会讲述政治。我非常钦佩他,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参与柬埔寨历史上所有颠倒黑白的事件,可他本心清白。

他远离越来越大的腐败圈子,靠着微薄的工资运营一家政治周报。

我在他那临街的宽敞屋子里找到他,请他跟我讲讲关于选举的事情以及帮我介绍镇子里最好的占卜师。这次,我不是想给自己占卜(关于自己的命运,我已有多种版本),而是去问一个年初便萦绕于脑海的问题:如果真的能预测未来,如果人的命运是既定的,那么柬埔寨便是证明它的地方。短短四年间,三分之一的人悲惨地死去,占卜师预测到了吗?有人站出来警告柬埔寨这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吗?如果一个人的掌纹预示他在十八岁时有疾病缠身,或是五十二岁时可能会心脏病发作,那么填充柬埔寨万人冢的上百万民众的手上一定也有。如果无人知晓如何预知未来,那意味着只要有人宣称自己能做到,他就会被当作江湖骗子;意味着人的未来并非写在手上,也并非体现在星象上;意味着命运根本不存在。

浩克认识一位住在登可市场后面的占卜师。他的妻子经常去那儿咨询。我们在傍晚时分到达那里,他家的房子建在木桩上,坐落于一条坑坑洼洼的泥泞街道上。我们爬了几级台阶,脱下鞋子,坐在门廊的一张宽桌前等着。

占卜师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其间只有一盏油灯散发出微光。门上用粉笔写着几行字:肉欲、嫉妒、暴力、酗酒、顽固、自负,如果你连其中一个都克服不了,你永远不会真正安宁。我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这类人周围有强大的宁静气息。

这个男人正在接待来咨询的一家人。在他家,浩克的举止特别礼貌,这激起了我强烈的兴趣。跟所有的高棉人一样,浩克也相信护身符的力量。他自己拥有一个法力超强的护身符:那是他母亲在1979年给他的佛像。这个佛像在他清剿波尔布特武装的几年中一直保佑着他,其禁忌是浩克不能吃狗肉。有一次,在越南军事顾问的要求下,他出于礼貌尝了一点狗肉汤,就在那时,红色高棉袭击了他们的村庄。他能生还简直是奇迹。

我把自己的佛像给他看,他问我,这尊佛上次“重赋法力”是什么时候。“重赋法力”?对,护身符佩戴一段时间后法力会消失,需要重新施法。我的佛像已经二十多年没有重新施法了。浩克说,那它一定“过期失效”了。浩克认识一位住在机场附近寺庙的和尚,他擅长重赋护身符法力。他是个奇怪的和尚,有时是老者形象,有时又是一副年轻人的模样。

占卜的一家人走出来,接着是一个领着小女孩的女人。我们坐在他们后面等候。这个女人打算出售自己的一小块地,想来咨询如何才能收益更多。占卜师告诉她,在未来五天内,会有两个女人过来询价,但要敲定具体的价钱比较困难,因为地产这个东西难以估量,价格增长会有出入。确实如此,女人说。我想,大多数地产都存在收益难定的问题。

这个女人还想知道,跪在旁边的女儿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占卜师告诉她,她们得下周再来,要想预知如此年幼的孩子的命运并非易事。我觉得挺合理的:一个人经历越少,就越难预知其未来。他们身上没有一点痕迹,脸上毫无沧桑之感。占卜师一般凭直觉分析别人的心理,如此便无迹可寻。

浩克小声翻译着,用美妙的声音说着中南半岛口音的法语,言语中经常使用不及物动词,用“先生”和“女士”来替代“他”和“她”。我发现,浩克特别享受这个过程,他也是第一次来这儿,并且他妻子经常来咨询,这也让他想一探究竟。

占卜师六十岁左右,之前曾伪装成黄包车夫成功躲过红色高棉的迫害。他坐在莲花座上,问我出生日期和星期几。他在纸上写了一些数字,把它们按金字塔形排列,然后一直看着这些数字,最后说:“在过去的人生中,你经历过几次生死。二十一岁时,你的健康和经济状况都遇到麻烦……”大约就是这类,我已经耳熟能详,对错皆有。除了今年我可能有一个非常宝贵的东西会失窃之外,没有任何新鲜有趣的事。为了避免冒犯他,我让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打断他的话,问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他是否曾预言过波尔布特会掌权。

占卜师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误解了我的意思。浩克不得不再翻译一次。

“没有。不过那时候也从未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不过这在佛经里面都有记载。高棉人都知道,所有的都成了现实。”他补充道。

临别之际,占卜师问候浩克妻子的情况。浩克怔了一下,自始至终,他只零星地说过一些自己的信息,仅凭这些,他都能判断出浩克的身份。我心里想,在小社群里,一个观察细致且拥有心理专家潜质的人是很容判断出各类人的。棘手的是我这种,来自异国他乡,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表达方式,问题也不尽相同。

“佛的预言是什么?”我边穿鞋边问浩克。

“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件事,是以诗句方式存在的。我记得不太全。”他说。我坚持让他说一些,他便艰难地回想,好像要从记忆深处挖掘一般:

房子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