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佛的睫毛

在柬埔寨的日子,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寂静的夜里,似乎总有什么萦绕在旁,在我四周徘徊。这让我时刻处于紧张防备的状态,根本不敢放心沉睡。就算我真的睡着,也只是短时的浅睡眠。我会不时地惊醒,感觉四周有什么东西存在。战争期间,我从未这样过。这次,在波尔布特倒台后不久,我再次回到柬埔寨,症状才开始。

利奥波德和我住在金边市中心的莫诺罗姆酒店。由于大量外国人(士兵、官员、各领域的专家以及记者)入驻柬埔寨,酒店住宿非常紧张。在长时间对柬埔寨的悲剧不管不顾之后,国际社会终于大规模地行动起来。当然,他们并不能惩处屠杀者,也没法恢复生活的秩序或生命的基本尊严。这在政治上是“天方夜谭”。1991年《巴黎协定》签订之后,大屠杀被人们遗忘,施暴者和受害者被一视同仁,对立两方的战士被要求放下武器,其领导人参与民主选举。希望最好的人能当选!1993年的柬埔寨像极了伯里克利时期的雅典。

在金边待了一段时间后,我有一种看耍猴的感觉。20世纪30年代,在前法国官员的寓所设立了柬埔寨的联合国临时权力机构。每天都有一个年轻的法国人站在漂亮的阳台上,向来自全球的五百位新闻记者发布消息。这些记者都是来这里见证“柬埔寨历史上首次民主选举”的。一个美国人解释说,选民在投票箱前投票时不允许拍照,在他们离开投票站之后也不许问他们选的是谁。

上面一层有一些小办公室,是把过去的大厅分隔而成,主要供其他国际官员、律师、法官以及联合国聘用的大学教师使用。他们坐在电脑前,为这个国家的发展和现代化构建蓝图。他们起草宪法,为海关制定法律,准备重组教育系统及医疗系统需要的规章制度。听他们谈话,你一定会觉得,这是柬埔寨重返轨道、成为一个正常国家的绝佳机会。整个世界都在帮助这个国家。

据记载,这些都是事实。联合国在柬埔寨驻守了一年,总计投入两万两千名军人和工作人员,以及二十五亿美元。问题在于,耗费如此多的人力和财力之后,联合国连《巴黎和约》里面规定的和平进程的第一步都没有完成,即解除武装。

但国际组织不接受失败。所有努力都是为了选举。即使所有的先决条件都没有,选举照常进行!一个外交官说,最重要的是让经济复苏,开始和平进程。总有一天,红色高棉会加入进来的。

这个“国际组织”里什么人都有:他们有着不同肤色、不同身材,说着不同的语言。他们似乎只关心每天一百五十美元的补贴,这相当于一个普通的柬埔寨人一年的收入。在我的印象中,他们都愿意待在柬埔寨。柬埔寨人民的命运不是重点。联合国的主要任务是介入柬埔寨局势,顺利地完成这一过程。然后,他们再去其他地方做同样的事情。

可是联合国是谁?根据我随身携带的收音机来判断,整个世界都被这个无所不在的组织掌控着,它公正睿智。联合国在柬埔寨,联合国就伊拉克的问题发表声明,联合国将介入前南斯拉夫和非洲问题。每天报纸的头条都是它。

我走出房间,来到金边的大街上。这里的联合国是印尼士兵(他们参与了东帝汶帝力的大屠杀)、泰国士兵(他们曾在曼谷市中心朝没有武器的民众开枪)以及非洲独裁政府的警察。他们头戴蓝色的贝雷帽,是民主的体现,是尊重人权的象征。

联合国的出现重振了商业信心。金边的房价堪比纽约,崭新的酒店、餐馆、夜总会和妓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所谓的和平进程再次突显了市场经济的发展准则:无他,利润至上。短短几个月,柬埔寨已成为投机者聚集的中心,大多数是从曼谷、吉隆坡和新加坡过来的华人。由于当地行政机构普遍腐败,这些投机分子开始倒卖自然资源,进行不正当的交易,如过期药品、走私车辆以及贵重宝石。其中一个商人(这次是美国人)正试图将核废料运来柬埔寨填埋,这在其他国家是明令禁止的。

到处都是大型广告牌,如“吴哥窟:民族的骄傲”。你认为这是邀请你去参观古寺吗?不!这是一种新型啤酒。生产它的啤酒厂是工业领域唯一的外商独资企业。啤酒可能不是柬埔寨人民当下最迫切的需求,但经济总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与大自然无异。经过长年的战争和屠杀,生命终于有了色彩,但这是通过最粗鲁、最原始的方式实现的,即“丛林法则”。

金边脏乱的马路上,饥饿的妇女儿童沿街乞讨。街上崭新、锃亮的奔驰轿车越来越多。这些可怜人用他们瘦削的手指轻敲车窗的烟色玻璃乞讨。和平很快将柬埔寨“一分为二”:少数富人和多数穷人;城市和乡村。过去的情形、波尔布特时期的情形重新上演。

看看现在的金边!从废墟中拔地而起,活着却腐败。农民的棚居依旧充斥着蚊蝇,疟疾肆虐,城市似乎再一次成为需要被清理、被净化的对象。

但是,联合国想通过选举就解决柬埔寨的一切问题,岂不也是异想天开?那些自认为在电脑前想出一些法律法规、新项目及许下宏愿,就能重塑柬埔寨的官员,不同样也是异想天开吗?

如果国际组织真的想为柬埔寨人民做点什么,它应该将他们彻底保护起来,不再受敌对的邻国(泰国和越南)欺负,不再让贪婪的商人如蝗虫般拥入。它应该首先让人们和平地生活,重新发现自我,再去询问他们喜欢专政还是民主,支持“牛党”还是“蛇党”。与其派出法律、经济专家,联合国更应该派一些心理分析专家以及心理学家来柬埔寨,帮助他们,抚平严重的心理创伤。

确实有一个心理治疗师兼人类学家在金边,不过他是由所在大学授权,以私人身份前往的,随身带着一台录影机。他叫莫里斯·艾森布伦奇,澳大利亚人,今年三十四岁。他坚定地认为,高棉文化本就所剩无几;而联合国大量外员的拥入及其所谓的逻辑,正一步步地让仅存的文化消失殆尽。

莫里斯给自己定的任务是搜集那个世界正在消逝的最后踪迹。传承高棉文化的一种方式是通过克鲁(kru),即巫师、村子的医治者。他在柬埔寨游历了好几个月,寻找幸存者,整理并记录他们的智慧。

“据他们说,”莫里斯说,“大部分疾病是鬼魂所致。初生婴儿在摇篮里打滚?那是因为他前世的母想进入他的身体并带走他。在柬埔寨人看来,灵魂是真实存在的,似病毒之于我们。我们看到过艾滋病毒吗?然而,我们相信它是存在的。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都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他们称其为命,我们叫它遗传。但那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