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加玫瑰(第2/4页)

船长是在曼谷的一家店里发现她的,当时她是售卖衣服的营业员,刚从乡间来到曼谷。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船长问她每个月的工资,并愿意每个月多给一千泰铢,雇她来当妻子。他成功了。后来,他又雇她做“那加玫瑰”号的厨师。“雇妻”是泰国一个古老的习俗。利奥波德和我都一致认为,这是泰国最开化的一点。

我们的船一整晚都穿梭于星星点点的渔船之中,在甲板底下睡觉也不太能睡着,因为船是挪威制造的,适合高纬度的航行,不适合热带地区的海洋航行。大大的管子将发动机房的热气带到船舱,整个船舱似火炉一般。你根本无法赤脚在钢板制成的地面上行走。只有蟑螂还欢快地在上面来回爬动。船员在下层有铺位,但船长睡在舒适的吊床上,搂着美女厨师,享受船上唯一的风扇吹出来的凉风。

利奥波德和我走出船舱,来到最上层的甲板,在烟囱脚下躺下来。但我们俩谁也睡不着。夜色、船上的氛围以及远离尘嚣的感觉让我身心自由,兴奋不已。利奥波德则特别想聊天和大笑。

“想想那个说‘这是我的船’的美国人。他可能从没踏上这艘船,整天只待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处理保险和装运白砂糖的事情。看看你我,我们正在他的船上享受人生呢。”利奥波德说。一想到美国人只有一张纸来说明他是这艘船的主人,而我们甚至没有船票,就能享受这艘船带来的乐趣,我也跟着大笑起来。

“人生也一样,得保持乘客的心态。我们没有必要非得拥有什么不可。”他继续说道,好像是要替他甩掉工厂的决定辩白。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听他提到约翰·科尔曼。“他是一个超世之才。你一定要见见。他是一位大师,能教你冥想。”

我们直接在甲板上睡过去了。虽然由于风向变化,我时不时感到有烟从我脸上飘过,但我实在累得动不了了。这样一直持续到天亮,直到阳光唤醒我。

我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甲板上度过。船尾有一团绕成圈的绳子,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足以让史前巨鸟在里面下蛋。我待在那儿,一边享受日光浴,一边读毛姆的书。我有时会大声读出来,让利奥波德能参与进来,聊一聊他的看法。我跟他讲,毛姆到达曼谷后住在东方大酒店,可是不幸染上了疟疾。酒店的德国女经理不愿他死在酒店,极力说服医生来带走他。可怜的毛姆!要是他知道现在的东方大酒店拿他作噱头吸引客人,估计他会气得从坟墓里坐起来。酒店吹嘘毛姆是他们这儿最出名的客人,还有一个用毛姆命名的套房;他的所有著作被精致地包装起来,陈列在竹制游廊边上;菜单上印着他的照片,旁边配着早晚餐毛姆可能会点的菜品推荐。

下午时分,热气已经难以承受。不过,现在是雨季,到下午三点,每日风暴准时袭来,温度也就降下来了。风暴之后,天空变成一幅巨大的蓝黑灰壁画,少量的白云点缀其上,一动不动,如宏伟的纪念碑。

船缓慢前行,实际上,有时候看起来像根本没动似的。警铃突然拉响之时,没人表现出兴奋的神色。电池过热,船长下令再减速:不得超过每小时三海里。看来,我们要一天后才能到达西哈努克港了。

海上太荒凉,隔几个小时才看到一艘货船,上面全是缅甸船员。我们的水手认识他们,本想通过无线电联系,不过对方没有应答。

“旅行结束后,你的行囊里会有所答案、有所收获,这才是旅行的意义。”利奥波德说,“你经常旅行。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在他看来,乘船出行也算是休假,逃离常规生活轨道的一种方式。他长时间地反思一些触动心灵的问题,我则扮演被灵魂反问的对象,好似等着挨揍的沙袋。这次,他的问题似一记重拳打在我心上,因为我知道我并没有找到答案。相反,一路走来,我之前笃定的一些想法慢慢也变得模糊不清。或许,那就是答案。不过我忍住没告诉他。为了让谈话氛围更轻松一些,我说,我旅行是因为自己“逃避”的本能反应:每过一段时间,我都需要逃离我所在的生活。利奥波德不满意这个答案。

“我们都差不多在亚洲生活了半辈子,也都有一些非同寻常的经历,”他说,“我们肯定从中得到了些许线索,不能像旧时的水手一样,回到家只能胡诌故事。”

我从未想过“行囊”的问题,更不用说要带些什么回去。另外,我想不想回去都还是个问题。

船吃力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感觉它随时会寿终正寝。突然一阵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传来,掌舵的长发青年挠挠头,走进炙热的船舱。这次是一个抽水泵出故障了。泵修好后,船继续行驶。

晚饭时刻,美女厨师准备了炖猪蹄、炸鱼及蔬菜,再配上姜和米饭。除了留守在甲板上的两个小伙子,我们其他人聚在一起就餐。海面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他们俩需要时刻留意海面情况。可能菜还不够辣,缅甸船员一直去玻璃罐子里捞辣椒吃。晚饭后,最年轻的水手给每个人发了一小袋槟榔。

船长意识到,槟榔不是我们的最爱,于是让人给我们准备了一瓶杜松子酒和一瓶柠檬汁。我们一起消遣时光。在他看来,我们是来度假的,他也想让自己轻松一些。他四十四岁,已经航海二十年,去过无数的地方,尝试过各种事情,走私过香烟,卖过电子产品。他的家人住在仰光,但他不能去那里,因为他反对独裁,一旦回去就会被捕。船上所有的船员都是他一一亲自挑选的,对他绝对忠诚。其中,负责船上电机事宜的是一位工程师,有两个船员是建筑学学生。军事独裁致使缅甸不进反退,被别人蔑视。他又补了句,特别是泰国人。

“泰国人,”他说,“只看重钱。甚至他们的佛教都表现得唯利是图。而在缅甸……”他从衬衣里拿出脖子上挂的佛像给我看,然后他发现我脖子上也戴着一个。于是,我也取下佛像,跟他交换并互相欣赏起来。

他的佛像曾保佑他渡过很多难关,我说我的也是如此。可能确实如此,只是我之前一直没想过这回事。我在波贝的时候就戴着了,当时红色高棉正打算朝我开枪。但是,那时候以及之后,我从没想过两者的联系。于我,佛像不是护身符,而是一种习惯,就像你每天早上都会自然地戴上手表一样。从1972年开始,我就戴着它,当我第一次来柬埔寨,我发现,士兵打仗时会将经常佩戴的佛像放进嘴里。他们说,这样做可以帮助你挡子弹,那时我就决定我也需要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