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4/18页)

“是这样啊。”钦三郎与阿牧交换了一下眼神,总之先把来人打发了回去,然后上到春之助正在用功的二楼。

“说实话,我是瞒着你们去参加入学考试了。我很抱歉瞒着你们,不过,若事前恳求必遭你们反对,想到这一点,不如等知道成绩后再说。我一定要上中学,要是你们不同意,我可以去配送牛奶,干什么都行,靠自己赚钱苦读。”

春之助毫不胆怯地说出了自己坚定的决心。看到自己老实巴交、贫穷的老好人父亲叹了口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伤心地落下泪来,哭得很凶地央求父亲:“爸爸,请让我读中学吧。我真不愿意去做工呀。”虽然一边在暗暗责难自己“有必要为这点小事哭泣吗?”一面却怎么也忍不住痛痛快快地任泪水横流。

父亲长时间地双手合抱胸前,只是叹息。“我也了解你的心思,你那么想去学习,我也不想让你去做工。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所以只能要你断了读书的念头。你说要去配送牛奶赚钱,那么羸弱的体质,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更主要的是,你根本赚不到你所需要的学费和生活费。明天我还是再到老师家去听听他的意见吧。”最终,钦三郎除了重复这些话以外,别无他法。

春之助所依赖的命运之神,与他的预期相反,似乎把他渐渐地拉到了相反的方向。明天父亲去了老师家,自己的压力肯定会越来越大。不过,他还是相信:既然自己是个真正的天才,就不会陷入那种不利的境遇。他试图努力让自己安下心来。

钦三郎工作的棉布批发店叫作井上商店,老板吉兵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是个机敏、豁达,有受过相当程度教育的好绅士。二十岁时不务正业,在芳町与被称为一流名妓的艺伎生了个孩子,之后从四日市的做腌制品生意的商家娶了媳妇,就终止了寻花问柳。但是,他悄悄地为艺伎赎了身,将母女俩安置在滨町的妾宅里。与妻子结婚后,很快有了长子,而妻子却在四五年前生二胎时难产,母子双亡。打那以后,吉兵卫便未再娶。说“孩子太可怜”只是一个口实,真实的原因恐怕是之前的正妻过于正经,让他经历一次就已经受够。吉兵卫原本就充满活力,喜欢热闹,讨厌被习惯和形式束缚。因此对已经去世的妻子不善变通、死板阴郁、过分认真的个性不甚满意。以前,夫妻俩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意见冲突。耿直、认真、易怒的妻子总是对他胡加指责,要么说他“太过悠闲”,要么说他“玩笑开过头了”,吉兵卫每次都挠着头表示降伏,不过有时也会反唇相讥说“你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把事情含混过去。时间一久,“良家妇女全是这种德行”的观念在脑中根深蒂固,结果导致他对滨町的小老婆更加宠爱。他有外家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妻子死后,就愈加表象化了,妖媚、水灵、成熟的小老婆,每隔十天就出入本家一次。吉兵卫当初被她吸引时,她比他小两岁,芳龄十八。虽然现在已过去了十年,看上去依然不过二十五六,是个体态丰腴、黑发稠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美女。当她梳着银杏叶发髻,身穿进口细条纹布有领和服和黑绉绸外褂初次来到堀留店里的时候,店员们都大为惊异,说她“和年轻时的源之助的舞台扮相如出一辙”。她一开口,圆滑世故的口才更让人想象不到。“难怪老板会那么宠爱她,有道理呀。”与源之助相像还是她当艺伎的时候花柳界公认的定评,而在雏妓的年代由于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成熟,故不受客人青睐。直到独立营业之后就一下子大红大紫起来,同事朋辈都在吹捧赞美她:“等到再老到一点,不知道能勾引多少人啊。”由于人人说她太像源之助,她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就是,声音和腔调也惟妙惟肖地模仿纪之国屋,据说,现在喝醉时会拉住丈夫不停地讲述她擅长的台词。她就是这么一个轻松爽快的人。

生意做大之后,原来的店面显得局促,在增建工程开始后,吉兵卫便在距总店一两百米远的小舟町后街盖了一个别馆,用于自住。接着又卖掉了滨町的妾宅,把小老婆也接过来一起住了,也就是说,现在的别馆里一起住着吉兵卫、小妾阿町、与去世的妻子生下的儿子玄一和与阿町生下的女儿阿铃。别馆的女佣人自不必说,本店的店员们不论人前人后,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叫她“阿町”,基本上都称“夫人”。儿子玄一今年十二岁,阿铃十四岁,比他大两岁。玄一首次被介绍给阿町时,吉兵卫说:“今后她就是你的母亲。”之后,玄一就一直叫她妈妈。父亲又对阿铃说:“这就是你的姐姐。”玄一叫了两三次姐姐后,阿町却当着吉兵卫的面说:“不用叫她姐姐,叫阿铃就行。”

父亲听到这话,不置可否,玄一便改口叫了“阿铃”。可是之后,阿铃对他的态度变得恶劣起来。玄一的学习不行,考试准备或做作业时,总是哭丧着脸,很不情愿。由于害怕挨老师责骂或留级,不得不去求教阿铃。“哎呀,搞不好了,阿玄连这个字都不认得呀!以后你要是不叫我姐姐,我才不教你呢。”为了泄愤,玄一故意在父母面前“姐姐、姐姐”叫得欢,这次阿町没再纠正,吉兵卫则再次沉默。后来叫的次数多了,玄一也就叫习惯了,或许是心理因素,他管阿铃叫姐姐,妈妈的心情和脸色都会好些。

四月八日浴佛节的早晨,吉兵卫换好衣服,像往常一样正要去本店,九松小学的校长前来造访,说是有事相商,打扰三十分钟。老板和校长,并非素不相识。就在上个月末,因为玄一的学习成绩差落到留级的境地,他们俩还一起商量过善后之策。而且,吉兵卫还是区内有实力的人士,在该建校舍的时候,他捐过不少钱,与学校有着深厚的渊源。

“今日拜访不为他事,贵店掌柜濑川钦三郎的儿子的事,想拜托您关照。您大概也有所耳闻,那孩子头脑明晰、天性优异,说他是当今天下难得的非凡的奇才也毫不为过。今年高小二年级毕业后,其家长要送他到某个商家去当学徒做工,而本人则不肯接受,说什么也想继续深造,要进中学读书。班主任老师对他苦口婆心地耐心劝说,希望他听从家长的愿望,但他就是不听。他知道自己家庭贫穷,说是无需父母照顾,靠一己之力苦学成才,哭着恳求父母应允。班主任老师被他坚定的意志感动,来找我商量,看是否有帮助他实现愿望的办法……”

校长如此开口,自己若是钦三郎,出于父子之情,一定会尽可能满足儿子的愿望。推测之所以勉强要求他去做工,一定是家中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之故。这就是校长要拜托吉兵卫的事:是不是能给这个可怜的少年支付学费,让他如愿继续学业。先上初中,再上高中,然后入大学,这样需要十几年的时间,要不是颇有财力的慈善家,恐怕承担如此麻烦的义务相当不易。然而,若能够对这样俊秀的孩子不坐视不救,好好教育他成为优秀的了不起的人物,有朝一日为天下贡献他的才能,那么就不仅仅是春之助个人的幸福,也是为国家创造了莫大的利益。再说,他也是贵店店员的儿子,对您而言,也不是完全不相干的人。这么说兴许有点儿不敬,贵公子玄一的成绩比一般同学都差,不如让春之助担任他的家庭教师,承接照顾他学业的义务如何?春之助虽然年少,但学识已经超过一知半解的成人教师。这么做不光对玄一有好处,令爱阿铃小姐今年要进女学校学习,和以往不同,功课会越来越难,有春之助在,也会比较方便。请您好好思考,两三天后给我回复,行吗?他本人已瞒着家长参加了中学考试,而且高中榜首,现在就等着办理入学手续了。最后,校长还补充道:“这一拜托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想法,钦三郎全不知情,这一点也请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