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5/18页)

吉兵卫原本就是一位性格洒脱恬淡的人,对这件事并不想表现出多大的同情心,但是对于校长一番话的主旨当然并无什么异议。认养一个孩子供他上学,其费用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当场向校长表示了自己的意向:此事既然对自己的孩子和钦三郎的孩子都有好处,应该会应承下来。

“好吧,我会直接告诉钦三郎,您来提过这件事。先听取他的想法,再和孩子本人见个面。他的传说我早就听说了,却还没有与那孩子直接见过面。”

“言之有理。那这事就拜托您了。”

说完,校长就告辞了。

记得春之助五六岁幼小的时候,常常被母亲带到老板家去问候。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商人讨嫌和傲慢,阴郁的个性也越来越膨胀,便完全不愿再涉足老板家。妈妈有时让他跑个腿,盂兰盆节或正月里让他去露露脸,他也尽量逃避不从。因此,春之助近来长成什么样子,吉兵卫毫无概念。虽然听说他是个罕见的神童,但是是否会像校长所说将来成为一个伟人,他是有所怀疑的。说句老实话,吉兵卫自有他的自负心,觉得一个小学教员的见识,未必靠谱。吉兵卫的见解是:“或许现在看是个优秀的少年,但是少年时代的俊秀最不值得相信。将来孩子的才能或发展或退步,可没那么容易了解。”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不爱读书,是个捣蛋鬼,曾让父母伤透了脑筋。但如今继承了家业之后做得风生水起,财富倍增。所以吉兵卫基本的打算是,即便认领春之助,也绝不是为了国家那般夸张的动机,也就是看在校长热心为孩子奔走的面子上,“不到拒绝的份上,那就不如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钦三郎一回到药研堀的家中,便立刻叫来阿牧和春之助,用充满感激之情的语句说,老板今天提起如此如此好心的事。然后,他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春之助的心中也感到十分满意,心想:真正的命运之门已经开启,自己果然能成为一名伟大的人物。不过,他一旦确信能够任意左右自己的命运,任性的虚荣心又出来作祟,觉得自己平时就蔑视商人,现在为什么要屈节去求得低贱财主的援助?甚至产生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不必用这种令人不快的办法,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独立苦学。然而,虽然心里这样琢磨,却没有对着父亲堂堂正正地说出“对方的好意我领情了,与其受人帮助,还不如独自苦学!”这句话的勇气。在内心深处,春之助隐约感到自己终究无法硬撑到底,只是因为弄得不好,明天就将离开慈母的身边,身处寄人篱下的境遇。他不由得产生了害怕担忧的心情。

“老板说要认养你,你就不能说不了。他说让我明天带你过去,你就跟我去一次吧。”父亲高兴地说。春之助沉思了一阵回答:“那就拜托了。”就像一开始就明白的承诺一样。

那天晚上,即四月九日傍晚,父亲牵着他的手首次去小舟町老板别馆拜访,这或许是春之助少年时代印象最深,也是记忆最久远的一天。父亲计划下班后五点先回家,吃完晚饭后再出门。父母和春之助、妹妹阿幸四人,像往常一样和睦地围坐在矮脚食桌边用餐,春之助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吃的是羊栖菜。

“今天只是去见个面,等到确定你要过去打扰他们家了,我再准备丰盛的好菜,让你好好吃一顿。”母亲阿牧说。

“哥哥要去哪儿呀?”妹妹阿幸问。

“他要去小舟町当书生去了。那不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想见哥哥随时都可以的。”

听阿牧这么说,钦三郎立刻纠正:“虽说是做书生,却还是跟学仆一样,因为是被他家收养,除了盂兰盆节和正月以外,也不是经常可以见面的哟!这样对他本人的学习也比较好。春之助和别的孩子不同,这道理比我还要懂,就不用我再次说明了。”

平时就吃得很少的春之助,此时心头堵得慌,更吃不下饭去。听父亲那么一说,激起了他的自尊心,态度从容地硬是吃下了第二碗茶泡饭。父亲说的“跟学仆一样”这句话触怒了他,使他既生气又悲哀。“我才不是去做学仆的,我是应聘去当家庭教师的。任何时候,都不应丧失家庭教师的风度。即便是面对老板,我也不会随意低头的。”他暗暗下定了自己的决心。

樱花时节淡云密布的傍晚,父子俩离开药研堀的家,来到人形町的大街上,天色已近完全黑了。春之助老是听到说“别馆、别馆”的,但尚未亲眼见过,想象当中应该是相当宏伟的结构,来到门前一看,房子比想象的小,用新的桧树木板搭建起的三四米宽幅的围墙里,有栋精致漂亮的小住房,门口挂着一块陶制的“井上别馆”的门牌,进门后看到豪华的隔扇门关着,玄关处并不显得那么妄自尊大,给春之助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他本想大大方方地从玄关处叫人开门,而父亲却从主屋后面绕到厨房,打开后门,对在水槽处洗东西的十七八岁的女佣问:“阿辰呀,老板在家吗?”

“啊,是掌柜呀。老板正在吃饭呢。……我说阿新,濑川先生来了,你去通报一声吧。”

阿辰边说边洗着桶里的器物,再挂好抹布。阿新蹲在地板上,掀开沉重的蒸笼盖,一股蒸汽从底下升腾而起,他从蒸笼里取出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到小餐具中。那黄色蓬松、像馒头的食物叫不上名来。然后又麻利地把葛粉汤似的浓稠的液体注入碗内。这一家的夫妇嘴巴很刁,一般的食物无法满足他们的食欲,所以晚饭的厨房里,一派大饭店伙房的光景。家里妈妈有时做一次天妇罗就会忙上个大半天,春之助将它与这儿一比,就知道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功夫料理,想到这家主人夫妇每天享用这样的美味佳肴,实在觉得他们是穷奢极欲。“那个柔软蓬松的东西,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老是稀罕地偷偷瞄着那美丽的色泽,觉得与其说那是食物,莫如说那是用来欣赏的。料理做成后,阿新把碗放上托盘,再取下斜挂在肩上的环形布带,对钦三郎说:“掌柜的,我这就去通报老板,请稍候。”

阿新比阿辰大上一两岁,是个体态匀称、长着可爱、聪明圆脸的美丽姑娘。阿辰比较结实肥胖,一副典型女佣的身材,眼神看上去总有点恶作剧的味道。两人的服装、仪态尚属上品,说话也有礼貌,不过,春之助揣摩那只是为了显示大户人家厨房员工的风度,并非出于对他们父子俩的亲切。阿新一直走进里面的房间,隔扇门有两三尺开着的间距,从那儿可以看到这漂亮宅子的格局。客厅的走廊一直延伸到头。左侧是并排两间的气派的厅堂,右侧是绿树成荫的庭院,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隐约可见门边的矮墙和石灯笼。厨房、客厅、走廊的柱子上连着好几盏电灯,使得室内明亮光耀,宛如一点阴影都不准出现那般。先前在正门口意外留下小巧印象的春之助,此刻对室内的宽敞再次感到惊讶不已。这户人家的玄关好似扇轴,看上去很小,却呈放射状,越往里越显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