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演说家吴赌

◇◇◇一◇◇◇

伊这个人啊,我真的是不想讲,讲一讲是要气死的。晓得高血压,也向来没好好看牢过自己这条命,要么不吃药,要么乱吃,不死掉倒稀奇了。我们心里都清楚,早晚出事。投币箱旁边靠着一个烫头发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一手拎着马甲袋,芹菜太长从里面探了出来,往地上直滴水,另一手叉腰,没好气地朝驾驶员说话。

我们都以为死了倒省心了,结果呢,别人都是留遗产,伊死留下一屁股烂债。有些我们晓得的,有些我们从来听也没听过。现在人一没,私人的、公家的、赌场的……能找上门都找上来了,家里出这么个破罐头,前世作的孽。车停靠站,前车门上来几个乘客,女人换了一只手拎袋子,给他们让出一条勉强刷卡的窄路。

不过这倒和我没大关系,就是我们阿宝啊,这生这世都要给伊拖死了。不过我们阿宝……等乘客都走进去了,她重新没骨头似的靠着投币箱,继续说。你也知道的,蟑螂配灶鸡,和那个要死的吴赌噢,两个人一副德行,只顾今天吃穿不管明天死活,哭了几天骂了几日,还是照常打牌照常出来玩,这个钱是不知道要还到哪一年哪一月去了。我也不想多说,说出来就是丢丑。好,走了,回头空了说。

终于挨到下一站,女人的身体像触电一样飞快地弹开投币箱,从前门上车的乘客中钻出去,芹菜叶子滴下来的水已经在地上淌成了好几条分支,有一条因为靠站急刹车的原因,正朝后向我渗过来。

吴赌死了吗?我脑子里印出了那个身材高瘦的、脸颊凹陷的中年男人的模样。拎着一个红瓶蓝盖子的热水壶,也是没骨头似的靠在投币箱旁边,眉飞色舞地对着一车人发表演讲。他真的死了?我总感觉,前一阵还在公交车上见过他和驾驶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死啦,坐在我前面的司机转过头来,就上个礼拜的事,说是脑溢血,一下子回去了。前天阿宝过来,哭得要死,一边哭一边骂,说银行里欠了一大笔。刚才阿宝她妹,你看看也是骂个没完。这个人也是稀奇,活着做不出市面,死了还要拖累人。

哦……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多了。如果现在是九点,车上那群认识吴赌或阿宝的人一定会炸开了锅,没完没了地谈论起这条新闻,以及吴赌这个人。

◇◇◇二◇◇◇

九点是个很不错的时间,过了上班高峰,从小区门口的公交站上车,里面很空,见到的常是几个固定的熟面孔,买好菜的老太婆,锻炼完身体的老头子,还有就是我和吴赌这样的闲人。有时大家不自觉地搭起话来,有些则静坐着竖起耳朵听闲话,暗地里囤积和家人的饭桌谈资。我喜欢坐在驾驶员后面的横排座位上,吴赌则喜欢不扔钱直接上车。

吴赌有这个本事。似乎他以前开过车,和一两个驾驶员认识,一上车就生猛地打个招呼,哟,今天是你啊!十分随意地跳过投币这件事。要是碰上不认识的驾驶员,他也能化不熟为熟人,轻易转移投币环节。

哎,今天阿三怎么没上班啊?

哦,阿三在我后面一班车。

唔,我们以前一起开长途,那是开得远了,一直要开到……

长久下来,这一路的驾驶员他基本上都认识了,而他也从和驾驶员们的搭话中获得了更多其他驾驶员的信息,方便他在乘坐任何一路公交车时都能使用熟人策略蒙混过去。他对各类消息的无所不知甚至让人误以为他也是某条线路的司机,然而被戳穿之后,碰到某个伸张公义的乘客看不过去,要求他去补投币,这时他便理直气壮 地说:

我们失业工人不扔个一块两块钱怎么了!要你来多管闲事了!凹陷的脸颊上双目怒立,尽显暴民风范。

我没钱!你有钱你帮我投了那么!讲文明讲秩序的乘客最怕遭遇破罐子破摔的人,吓得也不敢多说什么。

然而吴赌并不是失业工人,他陆陆续续干过些临时的工作,只是常常被辞退,理由当然和他名字里的爱好有关——吴赌是他的诨名,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叫。他总是出去赌博,有时夜里赌了白天起不来干活,有时干着活赌瘾上来了,索性大白天旷了工去赌。他还开过长途货运,到点换班了人还在打牌。又跟着家里亲戚做买卖,还是不行,人懒得要死,胆子又小,赚了小钱马上拿去赌,亏了就跑,有债主追到亲戚家里,吓得以后都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上生意关系。似乎最近的一份工作是某个单位的传达室里值值班,白天看看门,晚上出去赌。也估计是这样缺少休息,才会突发身亡。我还记得他自己拍着胸脯,自我陶醉地说:

我吴某,别的都好,就是好赌这件事自己管不住。除去赌,我吴某也算是条好汉了!车里的人都捂着嘴笑,吴赌也站在车头傻笑。

◇◇◇三◇◇◇

关于吴赌的这点破事,坐九点公交的人都会有所耳闻。作为投币箱边的演讲家,吴赌从来都是话题的引导者,他一般只讲两个主题——揭别人的丑,吹自己的牛。这让我刚开始真的以为他是个成功然而空闲的生意人。至于真实情况,多是之后陆续经由吴赌的家里人和乘客们之间相互告知的。得知了这些,再听吴赌洋洋得意地讲故事,又多了一重看西洋镜的娱乐趣味。

吴赌乘公交车从来不坐,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投币箱旁边。红蓝热水壶拎在手里,或者放在驾驶员旁边,不断地找人说话,说到终点站再下去。似乎他竟不是来乘车的,纯是为了闲聊。站在车头当然先冲着驾驶员说话,有的驾驶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有的则专心开车不和他啰嗦。一感到无趣,他就转过来和后面的乘客说话,有那么几个老太婆愿意和他搭话,正好因为他讲的事情里牵涉到了她们的熟人,或因为他帮她们中的某一个抢到了座位。有时没人理他,他倒自言自语起来。运气不好再碰到一个性急暴躁的男乘客,会大声呵斥他闭嘴,那么他只好再侧过身,小心翼翼地重新和驾驶员说话。

吴赌讲话特别大声,最后一排乘客也能听得到。他最喜欢把坊间秘闻讲给一车的人听,巅峰的时候,正巧乘客里有认识故事主人公的,被吊得胃口十足。见有人插嘴提问,吴赌就更加兴起了,一手向后撑着车头的扶手,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眉飞色舞地把个中缘由一桩一件道来。

那个镇长,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少花头,我们当时去竞标……像旅游大巴里调节气氛的带队导游一样,吴赌把全车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一根挥来挥去的手指上——只有即将上车的乘客,会因为他站的地方正好挡住了投币箱和刷卡机而投去愠怒的目光。那么他瘦长的身体会朝驾驶座附近挤一挤,待乘客们都走到后面去了,他又继续讲起来:这个角色了不得的,在大人面前装矮人,在我们面前装地主,我最看不起他了……人特别多的时候,后座的乘客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得人群中隔着一个兴奋的声音还在说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