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环绕(第2/4页)

我说:“雷·南斯。”

“答错了。克拉克·泰瑞。不过,你可以进来了。”

我把车停在接待室前面,老板从里面跑出来看我。他长得很高,大约40岁,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宽松的格子衬衫。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

他说:“不好意思。这东西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伸手指一指天空,在闪焰的映照下,他的皮肤看起来黄黄的,灰泥粉刷的墙壁也显现出一种病态的土黄色,“警察封锁了布莱瑟那边的州界,结果一大堆人跑到我这边来抢房间。他们真的是用抢的。有几个家伙把枪掏出来指着我,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那天晚上我赚的钱还不够我后来用来整修的,一半都不到。那些人在房间里喝酒、呕吐,把东西砸得乱七八糟。听说10号公路那边更严重。爱伦堡附近有一家‘日光旅馆’,夜班的柜台员被人用刀子刺死。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我就盖了这道安全围墙。这就是我不营业的原因。现在,只要闪焰一出现,我就会把招牌上‘有空房间’的灯关掉,把大门关起来,等闪焰结束。”

我说:“然后放公爵的爵士乐来听。”

他笑了一下。我们走到里面去登记。他说:“公爵,或是老爹,或是迪滋。要是心血来潮,我也会听听迈尔斯。”正牌的爵士乐迷都会用乐手的名字取一个昵称,例如老爹就是路易·阿姆斯特朗,迪滋就是迪基·葛利斯比,迈尔斯就是迈尔斯·戴维斯。“不过,大概1965年以后的音乐我就没听了。”接待室里的灯光阴森森的,铺着普通的地毯,装潢成早期西部的风味。柜台里面有一个门,里面是老板的小房间,看起来他好像就住在里面。我听得到小房间里在播放音乐。他打量着我拿给他的信用卡。

他说:“杜普雷医师,我叫亚伦·福登。你打算去亚利桑那州吗?”

我说,8号公路在州界那边堵住了,我只好走小路接10号州际公路。

“我不觉得你走10号会比较快。每到这样的晚上,似乎洛杉矶所有的人都想往东跑,好像闪焰是地震或海啸什么的。”

“我很快就要上路了。”

他拿了一把钥匙给我:“好好睡一下,不无小补。”

“你收信用卡吗?如果你要现金……”

“只要世界末日还没到,信用卡和现金就没什么两样。不过,如果世界末日到了,大概也没时间后悔了。”

他笑了起来,我陪着笑了一下。

10分钟后,我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在了那张硬邦邦的床上。房间里有一股混合着干燥花瓣和香料的消毒剂气味,空调的湿气很重。我开始有点后悔了,也许我应该留在公路上继续开车。我把电话放在床头柜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睡了不到一个钟头我就醒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紧张起来。

我坐起来,打量着房间四周。房间里黑漆漆的,所有的陈设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影像。我逐一打量着那些影像,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后来,我看到那扇四四方方光影暗淡的窗户。我刚住进来的时候,窗户上闪着一阵一阵的光。

闪焰已经停了。

现在房间里一片昏暗,照理说应该比较好睡了,但我忽然有一种感觉,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睡得着了。我曾经很短暂地捕捉到一点睡意,但现在睡意已经逃逸无踪。勉强自己去睡觉已经没有用了。

老板很体贴地在房间里摆了一个过滤式咖啡壶。我煮了一点咖啡,喝了一杯。过了半小时,我又看了看手表。已经1点45了,正是深夜时分。在这样的时刻,人是很容易失去冷静与客观的。也许我该洗个澡继续上路了。

我穿好衣服,沿着静悄悄的水泥走廊走到旅馆的接待室。我本来想把钥匙丢进邮箱的投递口里就走,可是没想到那个老板福登还没睡。他后面那个小房间里闪着电视屏幕的光。听到我转动门把的声音,他探出头来看了看。

他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好像有点醉了,要不然就是吸了迷幻药。他对着我猛眨眼睛,后来终于认出我了。他说:“杜普雷大夫。”

“不好意思,又吵到你了。我得赶着上路了,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好心收留我。”

他说:“我明白。祝你好运,希望你天亮之前来得及赶到你要去的地方。”

“我也这么希望。”

“我吗?电视上正在播,我正在看。”

“哦?”

我突然搞不懂他在讲什么。

“我把声音关掉了,怕吵到朱迪。你还不知道朱迪吧?她是我女儿,今年10岁。她妈和一个家具修理工人在一起,他们住在拉乔拉。夏天的时候,她就会过来跟我住。没想到这个时候她会跟我住在这个沙漠里,命运真是捉弄人,你说是不是?”

“是啊,呃……”

“不过,我不想吵醒她,”他脸色忽然阴沉起来,“这样错了吗?让她继续睡,时候到了,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这样不对吗?或者,看她会睡多久,等她自己醒过来?也许我应该把她叫起来。我忽然想到,她从来没有看过。已经10岁了,却从来没有看过。也许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不好意思,我有点不太懂……”

“只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太一样了,跟我印象中不一样。倒也不是说我是什么专家……不过,小时候,如果你晚上常常在外面,印象就会比较深刻。”

“对什么印象比较深刻?”

他眨眨眼睛,说:“星星。”

我们走到外面那个空空的游泳池旁边看向天空。

游泳池已经很久没有放水了,池底积满了沙尘。有人在池壁上画了一些像气球一样圆滚滚的紫色长颈鹿。周围栏杆的横杆上有一块铁牌,上面写着“现场没有救生员”。铁牌被风吹得不断作响。温温热热的风从东边吹来。

天上竟然有星星。

他说:“你看到了吗?不太一样了。我看不到半个以前的星座。整个天空的星星看起来有一点……散乱。”

已经过了几十亿年了,当然不一样。天地万物都会老化,就连天空也不例外。天地万物都会趋近于“熵”函数的极大值,趋近于混乱,随机。过去的三十亿年来,我们居住的这个银河遭到了一股无形暴力的大规模摧残。整个银河里的星辰曾和一个附属的小银河纠缠在一起,在旧的天文学编目里,那个小银河编号为M41。到后来,所有的星星毫无秩序地混杂散布在天上。感觉仿佛有一只时间的手很粗暴地搅乱了整个天空。

福登说:“杜普雷大夫,你还好吗?也许你应该坐下来。”

是的,我已经吓呆了,站不住了。我坐在游泳池边铺着橡皮的水泥地上,两只脚悬在游泳池浅水区的斜坡上,眼睛还是盯着天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如此美丽,却又如此令人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