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4/11页)

苏小军第一次见到纪米萍是在两年前。那一晚一个朋友请他去一家夜总会,叫了两个陪酒小姐。其中一个是新来的,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穿着一件廉价的黑底白点裙,浑身上下到处是圆鼓鼓的,散发着一种肉质的荤腥。她就是纪米萍。她坐在那里,表情看起来有些怪异,表示她对所有的人爱理不理。她才喝了一瓶啤酒就把酒瓶往桌上使劲一蹾,然后像个烈士一样大义凛然地对两个男人说:“我可是只陪酒不陪睡的。”另一个陪酒女低头偷笑,两个男人想,这女人怎么有点二百五。她看起来似乎酒量极好,一瓶接一瓶地往下喝。几瓶啤酒下去,她身上那层怪异的肃穆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从那道缝隙里探出一只触角来。她忽然对苏小军抛了个媚眼,波光潋滟的、水红色的、职业性的媚眼,抛完后又向另一个男人也抛过去一个,以示她根本不缺这点东西。然后她坐在那里跷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咕咚咕咚又喝下去半瓶。这个媚眼像枚大头针一样,穿过了苏小军的身体,使他忽然动弹不得。

倒不是这目光多么妖媚,而是,他忽然觉得这目光像是从她身上拔出的一个塞子,有更多的东西即将从里面倾倒出来。果然,又是一瓶酒下去之后,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看任何人,像是突然在思考什么问题。几分钟之后,她带着一副被打扰了的不耐烦的表情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一个被迫中断了工作的伟人。她又喝了半瓶酒,然后对自己凛然一笑,就像在空气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好像感到包间里很热,便把领口往下扯了扯,于是露出了半个肥硕的乳房。两个男人的眼睛都落在了那半个乳房上,她感觉到了,对着空中笑着晃了晃身子,半只乳房也跟着她晃动。然后她看着他们,又抛来一个娴熟的媚眼。媚眼之后,她赶紧又灌了一口酒,好像急于把刚才那媚眼压下去,仿佛她很厌恶它,都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又是整整一瓶酒。这瓶酒下去之后,她的表情明显开始呆滞,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正在空气里费力辨认着什么。苏小军坐在旁边像看一出话剧一样一直看着她的表情,她好像还是有点不相信那个抛媚眼的是她自己,她好像不知道该拿那个已经存在的自己怎么办。她的另一个自己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的目光松脆、零散、慌乱,像是忽然在异国他乡走失了。她似乎正在忙于探究自己的身份,在费力地辨认自己究竟是谁。

他看到她放在大腿上的那只手正神经质地抽搐着,四个指头胡乱敲着大腿,像是正在弹一架钢琴。发现他在看她,她便举起那只手,做出燠热难耐的样子又扯了扯领口,这次,是一条很深很肥沃的乳沟被犁出来了,她自己在前面给他们引路。她不再看他们,只是挺着这道乳沟傲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她自己一手开发出了胸脯上这广袤的原野,就等着游客来参观了。

她敞着乳沟喝了一瓶又一瓶,不讲荤段子也不唱歌,只是恪尽职守地喝酒,喝酒。喝完第九瓶,她开始呕吐,不顾一切地、排山倒海地呕吐,呕吐完之后她开始哭泣。哀哀地、没有任何理由地开始哭泣,仿佛呕吐、哭泣都是她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游弋其中。朋友皱着眉说今天怎么这么背。苏小军平日里最讨厌喝点酒就痛哭流涕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们,但现在看着一个女人喝了酒痛哭流涕还是觉得别有风味,就好像她的苦痛要比别的女人深,深很多,以致根本无法从中把自己打捞出来,必得这样大哭才能让它们像盐一样析出来。他说:“今天先这样吧,我把她送回去,你看她吐成什么样子了,也就是个没酒量的。我看她不过是想借酒发发疯,也怪可怜。”

苏小军打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问她住在哪儿。她缩着脖子,看起来迟钝、寒冷,好像正踽踽独行在冰天雪地里,她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苏小军叹了口气,把她带到了一家宾馆。他指着房间里的那张床说:“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早点睡。”她迷惑地盯着那张床看了半天,忽然扭过头来,用混浊不清的目光盯着他:“这是哪里,我到哪里了?”他说:“你喝醉了,回不了家,这是宾馆。”“宾馆?”她忽然咧嘴笑了,一边笑一边挣扎着蹒跚着又抛出了一个媚眼,媚眼七歪八扭,像刚凿出来的石头,掷过来刺得他生疼。

她指着那张床,媚笑着说:“你带我来这里,是不是想和我睡觉啊?”他看着她,不说话。她跌跌撞撞地游到他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好像他是地球,她是卫星。然后她忽然又扯了扯领口,那条乳沟再次跳出来,殷实而肥腻,似乎正静等着人收割。她用拉皮条的眼神瞅着他,然后独自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似乎这屋子里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她正和他们交谈,手舞足蹈。他听见她对着空气说:“每个男人都想和我睡觉。我就知道,你们都想和我睡觉。我在这个社会上已经混了五年,五年啦你知道吗?我十八岁就开始端盘子做服务员,那时候就老有人会摸我的胸、摸我的屁股。他们都说我胸大屁股大,真是个抗肏的货。五年啦,我什么没做过?我做过传销,做过售楼小姐,卖过保险,做过保洁员,做过收银员,告诉你,我什么都做过,但做什么都做不长。因为老有男人想和我睡觉,走到哪里都是这样。因为他们觉得我会贪他们的小便宜,比什么都好打发。就是睡了,给点小恩小惠就打发了,或开张空头支票也打发了……不睡白不睡。可是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要他们的钱,我不要任何男人的钱。为什么要要他们的钱?难道我是只鸡?他们太小看我了,太小看我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三十块钱的衣服,如果我要他们的钱,我会这么穷吗?三十块钱啊。”

他说:“睡吧,你喝多了。”

她忽然跳到他面前,嘴里吐着酒气,用迷乱却异常明亮的目光看着他,她像神秘地耳语一样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这么容易就被男人睡了?你们每个人是不是都觉得我很下贱?可是你知道吗,我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接过吻,一次都没有。”

像是怕他不认识一般,她比画出一根指头,表示那是一。她笨拙地晃着这根指头问他:“你说,接吻是不是比做爱更重要啊?就算他们把我睡了,那又怎么样?睡就睡了,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被男人睡了就是亏大了?只有鸡才会这样想,因为她们觉得这个可以卖钱。可是我,你说我都没有和男人接过吻,我其实是不是还是个好女人啊?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啊?你说,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