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第3/11页)

“你那边也不扣你工资?”

“我请假了,反正也不忙。”

“你怎么老是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过来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谁让你不理我了?”

“你跑过来又怎样?你觉得有用吗?我早和你说过了,不要再来找我,找我也没有用的。”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是的。”

“……你撒谎,我不信,你心里对我还是有感情的,我能感觉到。”

“我原来是喜欢过你,可是现在真的被耗光了。你这样每跑来一次我对你的厌恶就多一点,现在我已经很怕看到你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信……我不信……你刚才还吻我的。我知道,不爱是不能接吻的,我和其他人都不接吻的,就只和你一个人接吻……”

“够了。你和别人又不是没睡过,睡都睡了,还一定要装作根本没接过吻,从来没有和人接过吻,这有意思吗?”

她啪地打开台灯,从床上一下跳了起来,她披头散发地半跪在床上,把下半身埋在积雪似的被子里。她的眼睛因为流泪太多已经肿得只留了两条缝,她向他探着上半身,两条缝里挤出的目光湿答答的,像狗的舌头舔在了他的脸上,殷勤地、急切地、讨好地、不顾一切地要舔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全身。她用一只手在胸口大幅度地比画着,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似乎随时准备着把那里剖开,要把里面的东西片甲不留地给他掏出来。她养的指甲很长,半透明的指甲在灯光里闪着釉光,一把把匕首似的在肥腻的胸脯上划来划去,两只乳房跟着她的手势活蹦乱跳。她比画着胸前,探着头盯着他的脸,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送出去:“你不信?你不信我说的话吗?原来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吗?你居然……不信我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接过吻?”

“……无聊。”

她的两只手以更大、更焦躁的幅度在胸口乱划拉着,好像一定要在那里刨出点什么来,好像她全身都快着火了,唯有胸口那个地方能流出泉水来解救她。他看着她的脸,心里像塞满了石头,硌得他生疼,连他那只抽烟的手都跟着抖了一下。然而,在这种疼痛的薄膜下还包着另一种物质,它像蛋壳下一只正在成形的雏鸟,正渐渐长出爪子,长出嘴,就要破壳而出。他忽然认出它来了,他浑身一哆嗦,那薄膜下又是那种快乐——那种见不得人的诡异的快乐。每次痛到极点了,这种快乐便会跟着现形,似乎它们是一母同胞。她的动作越剧烈,那快乐便在他心里长得越茂盛,它简直快要长成庞然大物了。他忽然明白了,其实是她用她的苦痛饲养了它。它在他的身体里喝着她的血长大了。可是他唯恐它会跑出来,因为在它的映照下,他会像一个被投射在幕布上的巨大剪影,他会觉得自己比它更凶残、更阴森。果然是一个做打手的料,他再次害怕他自己,厌恶他自己,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

他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手又是一抖,一截红色的烟灰掉到了被子上。她也不顾手被烫,低下头去急急摘掉了那截烟灰。她仿佛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简直是水火不进的钢铁之躯。他越发烦躁,转身捻灭烟头,对着她绝望地说:“我求求你,这次走了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我对你这样的不好,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她还是那样半跪着,两只手还搭在胸口,她脸上已经没有泪了,两只眼睛肿得遮天蔽日,快要把整张脸淹没了,这使她看起来分外丑陋。她跪在那里喃喃自语:“我来看你是我自己的事,我需要它,你不懂吗?你不相信我吗,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相信我吗?我和别人睡过觉那是由不得我,可是接吻不接吻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啊。”

他冷笑一声:“由不得你?有人逼着你卖吗?”

她哑着嗓子叫起来:“你不和他们睡你怎么活?十几岁我就开始养活自己了,我没有本事,没有钱,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他们看你年轻就要和你睡,你说你怎么办?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她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就像绕过了一个激流险滩后忽然被搁浅了。她声音低低的,混浊不清,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向着一个神父忏悔,而他就是站在她面前的神父。她忏悔着,一定要把自己从一汪血泊中解救出来。她喃喃地说:“可是,这么多年里我从来不和他们接吻,因为他们中没有人爱我,我知道,他们只是要和一个身体睡觉。我和他们睡觉是因为我觉得那身体我早就不想要了,可是,我还可以给自己留着一个吻。”他鼻子里又是一声冷笑,心里的疼痛却更剧烈了,他忽然无比恨她,恨她这样喋喋不休。可是她还在继续:“我一直在想,只要他是爱我的,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就怎样都可以……你能相信我吗?我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他不再看她,只说:“我们结束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她的目光从那两条缝里挤出来,已经支离破碎了,可是她没有再流泪。她哑着嗓子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不爱了。”

“……你知道我心里是把你当成亲人的,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爱不起来了。对不起。”

“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的声音猛地高起来,然后再次落下去,向深不见底的地方落下去,“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我就是不放心,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你看看你的桌子多脏,你看看,你的裤子开线了你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路边摘了一朵花送给我?你不知道,我捧着那朵花,跟在你后面悄悄哭了一路。那时候我真觉得你像个调皮的小孩子啊,我就总想着,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哪怕给你洗一次衣服做一次饭,我也会安心一些。就算你真的不爱我了我还是心疼你,我明天就走,我来就为了和你待一个晚上,待几个小时,我明天就会走的。只是现在……你再抱抱我好吗?”

他的泪再也止不住了,那疼痛像一种刚刚酿好的毒药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流着泪咆哮起来:“你马上滚,马上离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贱货,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下贱,你能听懂吗?你有一点点尊严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有一点点尊严,好吗?”

她跪在那里呆呆看了他几秒钟,像是在辨认水中的一个模糊倒影,终于,她认出是他了。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了。她不再说话,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地上,她在那里失魂落魄地站了几秒钟,看着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却没有穿,好像她已经不认识它们了,它们是天外来物,她压根没见过它们。一分钟之后,她赤身裸体地向自己带来的那只大包走去,他看到了灯光下她那宽阔的臀部,死鱼白的大腿像反射的雪光一样灼伤了他的眼睛。原来,这一切他已经是这么熟悉了,她一次又一次跑来看他,他竟无法不熟悉关于她的一切了。她背着那只包,赤裸着,像个随时会化掉的雪人一样,向门口慢慢走去。在她即将打开门的一瞬间,他以飞快的速度跳下床,同样赤裸着,从背后抱住了她:“你这傻瓜。”他的泪落在了她肥腻的肩膀上,又顺着那肩膀向下流去,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