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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了一晚歇息,早上母亲精神好多了,便又坐车赶往武汉。但这一路母亲吐得更厉害,涂自强忙得不停,还要向一车的人解释和道歉。下午到武汉时,两人都快虚脱。

涂自强在镇上已经托同住的室友帮忙另租了房子。带着母亲,他不敢再坐汽车,便叫了一辆三轮,走走歇歇,晚上快九点才到住所。同住朋友已搬来涂自强的全部行李,开了门烧了热水正在那里等候。见涂自强说,不是傍晚到站,怎么现在才到?

涂自强忙说,我妈腿不好,又晕车,不敢让她再坐车。所以,我们乘三轮过来的,一路走走歇歇哩。

新租房距原先的合租屋相距不远。因不是合租,房租比原先贵了一倍有多。母亲腿脚不便,涂自强要求室内有厨房和厕所。这样费用便又高了一些。同住的朋友说,我们几个想帮你再砍砍价,但实在砍不下了。不要这间,也没更合适的。怎么住还是要交通方便一点吧?涂自强忙说是是是。

母亲坐在床边,晃着头四下看着,然后说,你在城里就住这点屋子?

涂自强说,嗯,原先更小。好几个人合着住哩。

母亲说,我儿,你不是读了大学吗?

涂自强说,大学出来还要苦一阵子,才有好日子过哩。妈,你跟着我也要吃点苦了,不过我会尽快让妈过好日子的。

母亲说,那你干吗不回去?咱家把房子重新一修,比这个可大多了。

涂自强说,待在家里哪有奔头呀?你看爸,苦了一辈子到死都没苦出头。在这里,苦上几年,买房买车,就能熬出头哩。

母亲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明白。

这一晚涂自强睡的地铺。他把床让给了母亲。没有被子,他就裹着大衣睡了一觉。他已想好,明天去买张折叠床和棉被,再去添置点生活用品,这样,他和母亲在这座城市就能过上正常日子。他一定要在这里安家,一定要让母亲自如地走在街上,像他在小街经常见到的那些大妈一样,拎着菜篮,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秋天到来的时候,涂自强的日子终于稳定了下来。这期间,他找过无数工作。大的公司人满为患,他没有背景,学校牌子又不够硬,只要武大、华科的毕业生往那儿一站,他就会被挤到一边。小的公司则不稳定,不是老板容易翻脸,便是公司撑不下去。克扣或拖欠工钱的公司,他是无法待的。因他缺了钱,万万不行。他去广告公司当过策划,去保险公司做过推销,又去房地产公司做过文宣,还去电器商场送过货。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给人上门安装空调。有一次,他去一家书城装空调,十来个衣着优雅的女人在那里做读书活动。一个中年女人慷慨激昂地批评眼下风气,说今日之青年,只知赚钱。就连那些大学毕业生也都说一嘴俗话,满身铜臭,没一点知识气。根本原因,就是读书少了。说得其他女人全都连声说是呀是呀,现在风气就是坏。年轻人没一点理想,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

涂自强听得心下惭愧,他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就是满身铜臭味的那一个,也是活得像行尸走肉的那一个。乘公交回家时,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天色已暗,路两边的霓虹已然亮起,满城璀璨。他恍然觉得映在夜色中的这些璀璨其实就是他心底深处的理想之光。他从不知应该如何描述自己的理想。理想是什么形状有什么质地,他几乎没有任何勾画的依据。而现在,都市夜晚的灯火给了他一个朦胧幻觉。他想,我的理想就是这个样子呀。它就是这黑暗中花团锦簇的光芒哩。我的赚钱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到这光芒之中生活哩。

涂自强很容易想通了,也很容易把自己的痛苦化解。回到家跟母亲说起了这个。母亲说,啥理想呀,你没钱了,一分钟就被踢到黑地里。一晚上咱就得回到老家。

母亲已经爱上城市。只用了半年,她就觉得跟山里比,她这过的才叫日子。而实际上,她住在武汉最贫民窟的地方。母亲常说,多好,上厕所都不用出大门;多好,不用烧柴了,火一碰就着。眼睛被柴烟熏了半辈子,天天流泪,现在也自动止了;多好,也不用去担水,冷水热水一拧管就有;多好,只需要走几步就能看到大街,比咱镇上都热闹好多;多好,屋里夜晚亮闪多了,不像山里,一个鬼火,屋角都照不见;多好,想吃面条,开水一泡,就有得吃,煮都不用煮。

这些话,母亲一天唠叨几回。原以为没有了山,没有了开阔的自然,没有了屋前屋后的园子,没有了猪和鸡,没有了熟悉的环境,母亲会不习惯。没料到母亲却说,新有的比没有的要多好多哩。涂自强想,这就是了。原来母亲的心与我是相通的呀。

母亲的腿尚未完全康复,走路依然一瘸一瘸。涂自强便让她尽量待在家里休养。但料理家事,母亲已经没有问题。早上,涂自强上班后,母亲便清扫屋子洗衣服。涂自强已教会她用电饭煲,也教会她用煤气炉。中午,涂自强多不回家,母亲便吃头天剩饭。下午没事,她拜拜观音,然后睡觉。有时也瘸着腿,晃出门,在附近跟煮茶叶蛋的太婆聊聊天,又跟摆摊的老头扯扯闲。她的乡音太重,人家听不太懂她说什么。反过来也一样,她也听不太懂人家所说。可是有几句,她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大家都说她有福,啥事不用做,有儿子养。她便颇为得意。涂自强经常回得很晚,有应酬时,她便关灯自睡。每天能见到母亲或听到她鼻息,涂自强有心安感。他觉得比起之前自己一人在此挣扎心里要踏实得多。

涂自强在一家暖气公司工作,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存款。低微的底薪和业绩提成,让他养活两个人不是轻松的事。而且忙碌之中,他的心经常无端空虚,没来由地心烦意乱。在夜晚,他常常会想起采药,想起她挺着大肚的身影,那一刻他会满心忧伤。时而他也会想起食堂里中文系女同学,想起她轻抬小腿跨进小汽车的姿态,这时候他又会烦躁不安。行在路上,他忍不住要朝着那些衣着鲜艳的女孩张望。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又知道自己什么都要不起。

母亲说,去说个媳妇吧。

涂自强便双手一摊,说现在哪有条件,养不活哩。

母亲说,乡下那样穷,也养得起,你在城里了,还养不起?

涂自强说,乡下是什么条件,城里是什么条件?我有房子吗?有车吗?有稳定的工作吗?如果没有这些,是没人看得起的。

母亲说,那些算什么?我儿这样强,都上了大学,哪样挣不来?不是好人家的闺女,我们还看不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