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开始化解,通车了。进山的雪还厚着,母亲靠拄拐已能行走几步,但却没有腿力爬山回家。家里房子业已垮塌,一时间也不可能盖起来。涂自强便跟母亲商量要带她去武汉的事。母亲脸上露出笑意,说我这辈子跟定了我儿。

涂自强说,当然。你是我妈,你还能跟谁?

母亲又笑,然后见人便说,这房子塌了虽说是祸,可把儿子塌到身边了,也是福哩。涂自强听母亲如此说,满心都是愧。

涂自强自己回了一趟家。他要去给父亲上坟,还要告诉他,他将带母亲住进城里。以后回来得少,请父亲原谅。将来一旦发富,一定把父亲的坟修得气派高大,并且每年都回来看他。

房子垮塌了大半,几根梁斜歪着,刺眼的白雪上,依稀裸露着屋里的家什。其实,家里也没多少东西,除了床和饭桌,他都不记得还有什么。哦,母亲出嫁带过来一个衣柜。涂自强自有记忆起,那柜子的门就是歪的。他想,母亲从未有什么衣物,也不必拿了。倒是堂屋案上的观音菩萨,这是母亲交代再三,一定要跟着她走的。自兄姐出事后,母亲便去山寺请回这座观音。她天天拜早晚拜,全部祈祷都是保佑她的小儿子。母亲认为,涂自强的今天,全是菩萨保佑的结果。母亲没有文化,笃信观音,这就是浸染她全身心的文化,涂自强想。

未塌落的小半屋顶上还有雪。下面恰是涂自强的房间。他钻了进去,想找点东西留作念想。床边有个纸盒,翻了几翻,发现几张自己在中学与同学的合影照,又看到自己的两个日记本,他都拿了起来。这些是珍贵物品哩,他想。想罢,搬了半天断木,找到母亲的观音,突然又想找找有没有父母的照片。找了半天,都不得见。他想起自己几无印象父亲曾经照过相。钻出时便对自己说,一定要带母亲在武汉多照几张相片。不然将来结婚生子,孩子都不知爷爷奶奶长成啥样。

中饭在四爹爹家吃的。四爹爹说你放心带你妈走,等雪化过,屋里的杂物我会让人帮着收捡。涂自强忙谢过。又对四爹爹的儿子说,清明时分,还请大哥代替我给我爸上一下坟。四爹爹儿子说,那是当然。然后大家热烈地讨论起武汉。都齐声让涂自强在武汉立住脚,往后大家去省城玩呀,或是打工路过呀,再或是娃儿上学呀,都有地方投宿,有个什么事也有关系好找。涂自强忙不迭地说,是呀是呀。说完自己心里却苦笑不已。

离开镇上那日,也是个好天气。母亲的拐杖还没脱手。原本他们还能住几天,可他们住的房子是镇上一个办事员的宿舍。家里屋塌了,天天住镇医院病房也付不起那么多钱,正好办事员被派到县里学习,宿舍空着,镇政府就安排母亲临时住他的宿舍。现在,学习班结束,人家要回镇上班。涂自强原想再找间屋子过渡一下,他希望母亲的腿好得利索一点再走。母亲却说,带着拐杖走吧。在这里是住,在武汉不也是住?涂自强想了想,觉得也是。

涂自强万没料到这一趟出门如此艰难。母亲坐上车后,没走多远就开始晕车。尽管涂自强已经细心备有几个塑料袋,但母亲的呕吐仍然让他吓得不轻。到了县城,他见母亲吐得脸色都变了,便不敢买当天的票。

他找了一家小客栈,让母亲先住下。他买了盒饭,两人简单吃了一顿。母亲缓过劲来,拄着拐想到街上看看。母亲还是年轻时去过县城,以后多年就待在山里。她完全无法想象县城里的繁华。从小客栈的窄街一出门,走过一个红绿灯口,母亲又开始了晕街。她扶着电线杆,说来来去去的车晃得她头昏,再也没办法挪步了。涂自强开始还希望她能适应一下,但母亲一步不走。他只得费力气把母亲背回了旅馆。母亲躺在床上好半天才舒缓,说这城里有什么好呀,那么多人呀车呀,走路都不方便。

涂自强说,这算什么,到了武汉,比这热闹几百倍。

母亲一听,便有些战战兢兢,说比这还多?

涂自强忍不住笑。他想起来自己当年初到襄樊的样子,笑完说,妈你也别怕,你只要过上几天就自在了。回家才不习惯哩。

母亲嘴一撇说,哪有的事!

涂自强让母亲休息,自己出去为母亲买晕车药。走到药店附近,他竟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从药店出来。那面孔没一丝笑意,眼里满是忧伤。

涂自强怔住了。那是采药!她挺着大肚,手上拎了塑料袋,蹒跚地走过马路。涂自强的心怦怦乱跳,他闪到街边,一直看着她,直至她消失不见。涂自强想,她结婚了?她有了孩子?她过得并不幸福?想罢,自己也有满心的不幸福感,只想找一处地方,哭出声来。他们的脚果然走的是全然不同的路,但他们的不幸福却是相同的。

晚上母亲歇下了,涂自强去找到高中同学。他被采药折磨得满心不宁。他想要知道采药到底怎么样了。为何结婚怀了孩子,却是一脸的愁苦。同学在县文化馆上班。见到涂自强问采药,惊道,你不知道她的事?你一上大学就把人家甩了,班上女生都骂死你,你小子真不够意思。

涂自强苦笑一下,说是她要跟我分手的。

同学便惊愕,说她要跟你分手?她疯了?

涂自强说,她有她的想法。我也没办法。她到底怎么了?

同学叹息道,说她这又是何苦,跟了你将来去武汉,岂不是更好?

涂自强说,到底怎么回事啊?

同学说,她后来一心想来县里。就走了嫁人的路。她大姨给介绍了一个男人,说是家里很有钱。结果你猜是咋有钱了?在外面帮云南人开厂制毒品。没来得及结婚,先怀了人家的孩子,结果孩子还在肚子里,那男人却被抓走了。说是搞不好会枪毙哩。

涂自强大骇。说她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同学说,想进城呀,一时就昏了头。好在这男人有套房子,政府见她怀着孩子,还没有没收。这几个月我们都在帮着她找门路,看看能不能把那房子留下来。就算没结婚证,可孩子是那男人的,那男人家的人也都认。

涂自强心里便有一种冲动,他说,我想去看看她,你觉得合适不?

同学便劝道,你就算啦,人家这么倒霉,你现在大学毕了业,留在武汉做事情,春风得意,她以为你去看她笑话哩。岂不是让她雪上加霜?

涂自强一想到采药的自尊,便默然。他知道,见到他,采药一定会更加受伤。

这一夜,涂自强一直做噩梦,梦里采药不是站在高楼顶要往下栽,就是站在悬崖边几欲掉下,而他永远都拉不到她的手,永远都惊呼不出声音来。整个梦中,他都在为采药焦急忙碌,但却一无所获。醒来时,他真的流泪了,不知是为采药,还是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