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涂自强说,上大学时,扎扎实实在学校食堂打了四年工。

大厨便高兴坏,说这回算是赚了。以为学历高的人做事不行,想不到还比没学历的人强几倍。

老板亦开心,开心过后又叹道,我表哥是老大学生,一毕业就是好工作。立马就成有权有势的人。哪像现在大学生,白读了书,出来连工作都找不到,真是可怜。

大厨便说,其实我觉得国家根本不需要办大学。穷人的孩子,读了也是白读,四年出来,照样找不到事做。有钱人家孩子,同样也是白读,因为不读书也能找到好工作。

老板说,咦,还以为你只会炒菜,想不到还有点想法。

涂自强就笑,说是这个理,但也不全是。

老板就说,看,这就是读书读坏了,说不出有准头的话。

大家便都笑。笑声像水,一丝丝地冲洗着涂自强先前的坏情绪。他想,就是这样了。有白天就会有夜晚。只当过了个黑夜,现在又是白天了。而餐馆里的笑声,就是阳光。

在餐馆打工最大好处,就是每天都有不错的饭菜。尤其临近过年,公款请客的人多。公款请客少有人打包,仿佛打包是件丢脸的事。菜吃得零乱了,就倒掉。但也有好些菜,根本没怎么动筷。老板便允许端进来自己吃。餐馆菜的味道与食堂自是不能比。涂自强很少吃到这么好的菜。许多菜他几乎不识,吃时便问。问得大厨和老板当面笑,背后却叹,说这大学真是白上了。以为毕业出来当人上人,结果连餐馆客人的剩菜都吃得兴高采烈。吃完了还不识得吃的是什么。

涂自强自是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他只是庆幸自己春节没有过得冷清单调。晚间回租屋,时而会想到母亲。有点担心母亲孤身一人怎么过。暗中骂自己不孝,骂完又想,穷光蛋一个回家,拿不出钱见乡亲,母亲又怎会高兴?母亲不高兴,这孝又有什么意思?想得狠了,就打电话回去。打时又忧心母亲要走太远的山路。冰天雪地,没一截路好走。便只好托村长问候。村长多是在电话那头嘶啦嘶啦叫,你妈还好呀!都说她儿子出息,在城里做大事,回来不了。家家请她哩,要沾她的福气。涂自强心里便踏实好多。

放下电话,躺在床上,涂自强便自思,这福气又是些什么呢?

年过完了,城里人开始上班,用工市场依然清冷。街上的人依然是溜溜达达的,没有节奏。这份清冷像地上的冰雪,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方才化冻。十五刚过,天色仿佛被人抹了一下,突然明亮起来。街上奔忙的人莫名就多了。餐馆的小工亦接二连三回转,招工单位的吆喝声见天响亮。涂自强知道自己离开餐馆的时候到了。

老板亲自跟涂自强结了账。并说只要以后他年节不回,都可来他这儿做。涂自强自是满口答应。不到一个月,工资加奖金,赚的钱比他在公司两个月都多。涂自强顿有惊喜感,觉得自己没有回家过年还是很值。

只是这惊喜只维持了三天。

这年的雪在涂自强的老家下得很多。城里还在过秋,山里便落雪。时断时续地下了又下。十五都过了,仿佛想起什么,又来一场。山里这样下雪也常见。封山前把过冬的粮食和日用杂货备好,猫在家里过一整个冬天,也是山里人的生活方式。

但涂自强家的房子却在这一年塌了。他的母亲被压在塌梁之下。得亏那天有邮递员进山,见有人家房子垮塌,忙打电话给村长,又把电话打到镇上。结果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堆人,把涂自强的母亲挖了出来,一伙人用床板抬着,翻了两架山,轮换了几趟送到了镇医院。所幸房子破旧,屋梁腐朽,一落地便散架,加上天冷,衣服穿得厚实,只是腿受了伤,人倒还活着。

涂自强接到电话时,正在一家广告公司面试。他顿时心惊肉跳。连租屋都没回,直接赶到长途车站买了车票。他记起上次回家一路在心里痛骂自己的事。这一次,他几乎重复了相同的骂。钱大还是娘大?自己怎可为了赚钱而不守在母亲跟前呢?如果他在家,或许会把房子修缮一下,也可以让母亲过一个舒心的春节。就算坍塌了屋子,也是两人一起埋在里面。而不是像现在,由母亲一人承受。他突然觉得自己打拼的目的是想让母亲将来过好日子,可是自己却完全忽略了母亲现在的日子。将来的日子是日子,难道现在的日子就不是日子?想到这个,涂自强真恨不能踹自己一脚。

许多路段都有积雪,汽车开得很慢,涂自强抵达县城时天已大黑。车站四下里清冷,据说因路上结冰缘故,前往镇上的班车都停开了。涂自强无心等到天明,准备寻辆私人摩托赶往镇上。孰料找了半天,未见一辆。想来进山雪层太厚,摩托车怕也难行。涂自强想,恐怕只能靠走了。白天走是个走,晚上走也是个走。这段路他在高中几年走也走得烂熟,那就走吧。

想罢拔腿便迈进了雪地里。没有月亮的夜晚,天色苍茫。白雪反射着些许光亮,依稀照耀他所熟悉的一切:山形、树影和弯曲的道路。天地之间唯他一人在踽踽独行。这是他何其熟悉的路,这样的独行又是他何其熟悉的状态。上中学几年,都是这么着一个人走来。清早,带了一周的米和一周的咸菜到学校。从早走到黑,才能走进校门。一周吃着同样的饭菜,从来不曾换过。返回的时候,又带着空米袋和空饭盒,独自而归。他习惯走这样的路,也习惯一个人走路。这条路的拐弯抹角,高低深浅,他不用过脑子想,脚自己就知道。

就在下山的时候,他还是滑了一跤,起身时自骂一声说,真是忘本了么?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很久前他的一个梦。一个在沙漠里爬行的梦。恍然就像是他的现在。他想,怎么不是在雪地里呢?要是在雪地里,就跟现在一模一样了。想着想着,他的心莫名有点痛。他不知这痛因来自何处。他很明白,除了这个逃掉的学长,这世界并没有谁亏欠于他,这世间的人也并没有谁恶待过他。相反,那些来自无数人们的温暖,就像是许多的手一直在安抚他。而他享受了这种抚摸之后,面对的仍然是阵阵痛感。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对呢?是哪里拗着了呢?莫不是,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我有原罪?倘若有,那是什么?是生在山里?是长在贫民之家?是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这些难道本就是我的原始创痛?想到这些,他的心有些悲伤。这悲伤令他有无奈感。他只好自我安慰说,古人说过,这是因景伤情哩。我不可学那些文人,我不可以因景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