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他牢牢骚骚,很不痛快地回去了。到了报馆,已然午后三点多钟,谁知秀卿的娘,已然先一点钟到这里来找他。馆役告诉她“宁先生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那老婆子大远的来一荡,不愿意来往奔波,馆役又不教她进来,她只得在门外墙根下候着。伯雍一进巷口,便看见她,忙问道:“你老人家做什么来了?”秀卿的娘一见伯雍,仿佛见了亲人,但是她脸上失意的颜色,并不因为她见了伯雍而可以掩饰的。伯雍见她那样子,知道她必然有要紧的事,忙把她让进来。此时子玖和凤兮,已然出门了。他们到了伯雍那间编辑室里,伯雍脱了马褂,教秀卿的娘坐在一把椅子上,但是她依旧满面愁容。伯雍因问她道:“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您的事怎样,可以干吗?”秀卿的娘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倒不错,我也很高兴。但是我如今已然下来了,现在仍回南大街,住在一个旧识家里。因为原先的房子,已然被房东租给别人,我只得在认识的人家里借宿。好在我一个人,怎样都对付了。”伯雍道:“事体既然不错,为什么要下来呢?是他们辞的您,是您自己辞的他们呢?”秀卿的娘道:“我们谁也没辞谁,他们现在打了官司,家里没一个人了,我只得家来闲着。”伯雍道:“他们只夫妇二人,谁跟谁打官司呢?”秀卿的娘道:“就是他夫妇两个打了官司。”伯雍道:“这也是怪事。怎么结婚不到半年,就打官司呢?”秀卿的娘道:“提起来简直是个笑话。我起初也不知是怎回事,但觉得那位褚老爷,不相249是做官的人。他的朋友,一个一个的尤觉登天。若照我宁为可怪的250,怎么他朋友交得很近,为什么一个带着太太来的没有呢?”伯雍说:“或者他们有一点头绪,差使不大,无力携眷的。”秀卿的娘说:“起初我也这样想,但是他们都说是本京人,而且北京人当巡警的都有家眷,难道他们挺阔的老爷,没家眷么?原先我们太太,还很待遇他,虽然报了觉得他们讨厌251,也就不爱理他们了,后来连老爷都不大香甜。他每日只是在外面游逛,好在事情又散了,与我一点关系是没有,又不短我钱,我管什么?他那样岁数,又是一个好逛的人,在外面难免有什么瞎闹的事情。这几天不知怎样,他夫妇忽然好得要命,临睡觉还要吃一顿夜消252,喝点绍酒,忙得我半夜不得消闲,但是人家工钱给得不少,我也愿意伺候。谁知前天早晨,我们太太起床之后,便出了门,没有半顿饭时,便同来两名警察,由被窝里把我们老爷掏了去。究竟为什么?我还不知道。当时吓得我什么似的,便是老爷有什么不是,当妇人的理应替他瞒着,哪有帮着警察堵窝掏的!后来我听那个丫鬟说,‘老爷不是老爷,是个和尚冒充的老爷’。若真是个和尚,那岂不是笑话呢?但不知他是哪庙和尚,怎这大胆子呢?”

伯雍听秀卿的娘说到这里,也觉得这事可笑。一个妇人,陪着和尚过了好几个月,一旦决裂,竟至成了一起奇案,这其间必有缘故,大概是念秧局诈之类。不知是谁骗谁呢?不过秀卿的娘,好容易有了这点事,忽然又散了,未免扫兴。因问秀卿的娘说:“他们这一打官司,把您的事也搅了,但是他们没跟您说什么吗?短钱不短呢?”秀卿的娘道:“钱倒不短。我临走时,那妇人曾和我说:‘这里不是我的家了,我受人骗了。你跟我这些日子,我也舍不得你,但是我不能在此住了,暂时也不能用人。你还是家去,等我官司完了,有了地方,你再来伺候我。’她也不过这样说便了,他们的官司,不知道打成怎样一个结果呢!只是我这一没事,又得坐食山空,秀卿给留的那点东西,差不多要垫办完了。我真闲不起。没什么说的,还得求您难心253,仍是给我找个吃饭的地方才好。”伯雍见说,未免地又加上一层为难,而对于这老妇人的贫困无告,又十分不忍,只是一时哪里给她找事?只得向她说:“您先回去,我赶紧给您张罗着,如有事时,我必然给您送信。”秀卿的娘见说,才有点放心,把现在的住所,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伯雍,告辞去了。秀卿的娘去后,伯雍默坐了半天。他忽然发生一种异样的思想,只见他把他右臂一挥,自言自语地说道:“考县知事,非考不可!考上一个县知事,总比现在收入多一点,而且还可以行一点心里所志愿的事。老和现在一样,不但本身本家,一天比一天穷,连一个可怜的人也救不了,未免太辜负此生了。假如我若是得了一县的地盘,做个百里侯,那就有人管我叫监督,或是县长,平日求他们办点事不肯为力的,到了这时,必然喜欢与我办事。因为我宁伯雍,只是一个穷记者,所以没人信用。我若当了县知事,这‘监督’二字,总比‘宁伯雍’三字信用大得多。便是随便荐一个人,也有人喜欢用,因为是监督荐来的。若是伯雍荐来的,那就没效了。监督是最小的地方官,尚且有人监督长监督短叫得震心,无怪乎有不顾性命运动都督巡按使的了。至于大总统和总长什么的,那还用说吗?他们不但先得便宜,而且一句话就能使人一步登天。若照我宁伯雍,为了一个苦老婆子和一个可怜的小孩,使心费力,花了不少车钱,直到如今,依旧没有一点头绪,并且连一个帮忙的也没有。假如我若是个官,何必这样费事呢!这样看来,官是不可不做的了。”

此时伯雍的心理,与昨天大不相同了。昨天歆仁劝他考县知事,他还以为是瞎闹,绝没有诚心去考。他虽然报了名,他不过是为访新闻,他简直没有必得的希望,他也知道他不会做官的。如今见秀卿的娘事情又散了,他竟无力给她安置一个地方,便是自己家中,也不能多添一个人吃饭。他烦闷之极,以为当今之世,非做官万不会阔的,万不能养活别人的了。所以他把心理一变,非把县知事弄到手里。似乎有许多极困难的事不能解决,所以他把随随便便的意思打消,打算诚心诚意地去考,他把参考书也搬出来了,手录的课本子也拿出来。平日爱读的古文,也预备在手底下。他当真地用起功来。他以为这样一来,便可以如愿的。秀卿的娘和秀卿的兄弟,也不必求亲赖友的,往旁处寄顿。只我一人的力量,也足以养活他们了。因为县衙门里,多养几个闲人,不算什么。何况他们也不能吃我的闲饭。再说到了那时,朋友也多了,同寅也多了,一切人役仆从,尽可以彼此通融,总比我现在的地位好得多。因为同在官场,气类总是相投,在官的人,总拿不在官的当作异类,所以由各方面看起来,做官的人,无论官事私事,似乎特别方便。没官的人,怎样也不能比的。他既这样一想,他便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不能不用功。其实他的观察,一点也不错的,可惜他所用的手段,未免太迂阔了。他的师友、他的同学,虽没特别阔起来的人,单是在军政两界,也有很出色的人物。他早先若是有做官的意思,与他们联络联络,感情老和在学校时一样,没紧没慢的,总在一起厮混,便是有点讨厌的辞色,也不要起火254,依旧追随着。到了此时,不但是平常的一个县知事,便是再大几级的官,也做上了。因为他遇的机会很多,他遇见能振拔他的人也不少,但是伯雍的性质,绝不肯由自己口里,和人要一个官做,而且他最初也没有做官的意思,他对于已经阔起来的朋友,尤不愿去访问。他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为维持小时候的感情,但是人家都是有政务的身子,无端去访问,怕人疑惑有什么吁谒255。俗语说得好:“穷人心眼儿多。”他只顾一多心眼,他与他的师友同窗,益发疏远了。再说自革命以来,他在社会上以笔尖吃饭,已然养成一种疏懒的性质,既没人求他什么事,他也无多事求人,他在社交上更不好活动了。谁知为了一个已故的秀卿,竟逼他不得不兢兢业业地去考知事!既然官兴发作,就应当想个必得的方法,或是投降歆仁,或是赶寻门路,虽然运动不上保免,也应当求人先容,通个关节,才算道理,才能做官。谁知他的老性质,依然不改,仍打算仗着胸中所学和笔下力量,在场屋战胜。他的思想有多么可怜!由此一点,可以断定他一辈子仍是不会做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