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伯雍在家里住了两天,仍然回到报馆去做事。他到了报馆,歆仁正盼他回来呢。听说他回来了,教馆役把他请到后院。歆仁一见伯雍,便说:“你又回家了!外面的事,你一点也不注意。现在要考县知事了,你为什么不去报名?你的资格是很合式的,所以我盼你回来,赶紧到内务部报名吧!”伯雍说:“这样的事,我哪有不知道的,但是我没意思考。现在袁项城虽然组织了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但是他倒行逆施的事情很多。这次考县知事,哪里是为百姓求亲民之官,不过为网罗无聊的小官僚,做他歌功颂德的奴隶便了。我的资格,只为留学生三字,不得不列入资格一项之内,可是向来与官场一点因缘没有,如今妄冀功名,难免自讨没趣。登庸244试验,可以不便尝试了。”歆仁说:“你还是这样固执不是!便是在前清科举时代,谁也不敢说必得,无非撞大运。升官发财的事,无非是个撞。旁人为自己的事,一点门径没有,还要往里硬钻。怎么你有了机会,反倒不去做呢?你直到如今,所以不能阔,都是因为你过于不活动了。你想想,自有考县知事的消息,全国都轰动了。不但各现任知事,都来应考,凡是有相当资格的,不远千里,目下都麇集245都门,比前清乡会试还热闹,就苦了没资格的人。你既有资格,为何不战一下子?”伯雍说:“现在求官,要打算由考试仕进,那真是可怜到家的人了。何况他们的考试,无非是一种手段,一点诚意没有。不然为什么要规定出保免的例外呢?”歆仁道:“这正是当局的苦心,现在军民长官,谁没有几个县知事?若是一律考试,未免要得罪人。项城是什么样精明人!他万不肯把旧部所用的人,全行入考。可是保免试验的,究在少数。试验及第的,才算正式的县知事。”伯雍道:“不然。据我看,试验是假的,保免是真的,照老袁这样会做人情,将来的县知事,还能有中央一个人吗?地方上我一点援系没有,便是儌幸246中了,也是瞎闹。目下我在社会上卖几篇文章,也能挣几十块钱。民国的官,不做也倒罢了。”歆仁说:“不行。你的思想终归是挨饿的,弄个知事当当,一年至少可以剩一两万块钱。你此刻正是为贫而仕,所以我还是主张你去考。再说这次考试,是个特典。我们报纸上,也应当有极详细的新闻。你入场去考,不但为你前途打算,为咱们的报纸,你也应当辛苦一荡。因为新闻记者不许入场参观,你去入场,真是官许的访员了。”伯雍道:“你既这样说时,我还可以去一荡,中不中先不必管,咱们报上我管保有几天好新闻。但是报名费须得两块大洋,我此刻一文没有,怎办呢?”歆仁说:“回头你到账房去支,有我的话,总要多借你几块使。”当下他二人又说些闲话。歆仁依然是懒洋洋的,觉得很劳倦。他有时竟神不守舍地说出许多无意识的话,其实他的脑筋,一时也不能清闲,他无论何时何地,总把精神飞越到政海里去。他非常善于揣摩,他虽然是有党的人,他绝不株守一党一系。他的妙诀,无论哪党哪系当权,总要保持他相当的地位,所以他的心思,比别人特别地劳累。他一回到报馆,或是回到私宅,他的精神每每透着特别颓宕,甚至有时说谵语一般的自问自答。若不然突然问人一句话,他自己不知说的是什么。其实他的心思,没在此间,依旧在汹涛猛浪的政海里,一沉一浮地支撑。他二十多岁的人,弄得一点元气没有,足见他的精神体魄,是怎样消耗了。

他虽然有时迷迷惘惘,仿佛是很傻气的,但是他对于他自己利害的事,向常一点也不傻气的。他每逢透露傻气时,甚至自言自语地说谵语,那正是他用极缜密的心思,研究他自己切要之事。以他所办的报纸而论,每月比别家总要省许多钱,但是报上材料,却比别家热闹。因为他能用极廉的代价,雇用几个编辑,而且手笔都不错。再说他能临时求人,或是应常调查的事,编辑员不愿意去,他能想法子教他们去。比如这次考县知事,他知道伯雍有资格,他便愿意他入场去考。他的目的全在得新闻,好与别家竞争,至于伯雍是否得中,中了之后,他给维持不维持,都不是他心中切要的事。自要有了场内新闻,他便心满意足了,所以他盼着伯雍回来,好怂恿他入场,及至伯雍应许去了,他的心事,已然如愿了,所以他的精神,又飞到旁处去。伯雍与他说什么闲话,他也有时听不见了。伯雍见他似乎寻思什么事,不便搅他,只得到前院编辑部里去。晚饭以后,忙完稿子,还是与子玖凤兮到胡同里去溜达,仿佛成了习惯,因为不出去,也是在那间霉湿的屋子白待着,出去走走,困极了一睡觉,倒觉舒服。他们一点钟以后才回来,街上行人已然少了,可是还有许多人力车。街灯底下,卖豆浆才出来,有许多车夫围着喝。小巷儿里卖炸豆腐茶鸡蛋的,一个跟一个,一声赶一声地呼唤。南城夜中,这是闻见熟惯的事。

次日歆仁打发馆役,给伯雍送来一封信。伯雍拆开一看,却是荐任官的印结。伯雍笑道:“他真替我想得到,我还忘了这层呢!”他吃了早饭,由柳条箱内寻出他那张有名无实、废纸一般的卒业证书,这种东西欲指着它穿衣吃饭,和缘木求鱼一样地难,可是到了官事上,没它又不行。官事的表面,向来是认文凭不认人的。但是官事的内幕,却反认人不认文凭。伯雍这张文凭,由东洋带到中国,也曾入了好几次官衙,被官中打了许多图章。除了在宣统三年,得了一个法政科举人虚名,直到如今一点效力也不曾发生。穿衣吃饭,依旧凭着人的劳力,才能换几块钱使,所以伯雍对于他的文凭,已然视同废纸。他的生活上必需的费用,倒是一支秃笔,很能帮忙,文凭却成了赘物。不过这张文凭也是二十年苦读换来的,不忍把它焚弃便了。不想这次因为考县知事,歆仁欲得场内新闻,怂恿伯雍入场,不得不假247它做个护照。但是洁白无垢的文凭,一入内务部,又得打一个红印,未免替这张文凭可惜。他收拾好了,便雇车到内务部去。到了那里,果见有许多热心功名的人,拥拥挤挤地,前来报名。伯雍杂在里面,自己觉得很可笑的,暗道:“人家被保免的,或是有靠山的,打算做个官,何必这样费事呢?我看这些人,也都是穷骨头昏了心的人,大老远地来到北京,应考知事。自己准有把握吗?千山万水,不用说路费,便是在京里一住,一天也得一两块钱。没入场以前,每人都做那县知事的迷梦,恨不定制一把铲子,预备铲那肥美的地皮。哪里知道揭晓之后,立即破产的,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不想运动保免,奔走权利,单单地来买这县知事的彩票,他们可怜的幸进248观念,比我尤觉可怜了。”伯雍一边想着,一边随着众人报了名,呈验了文凭印结,领了执照,已然烦得他要不得。他的性质实在耐不了官场的烦琐,少一不如意,便发起他的牢骚。他说:“人是在社会上做事的,无论在公在私,都应并以做事为前提,用不着这些烦琐难人的手续呀。怎么事情一到官场,就这等慢腾腾地把人要磨死呢。中国衙门,不做事,专门讲究章程,白费光阴,那真是亡国的第一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