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秀卿的娘,在家中把破烂东西归掇归掇,把衣裳铺盖也都拆洗干净,喜喜欢欢地去上工。田氏见她比前天来时更觉干净许多,自是喜欢。秀卿的娘,关于一切饮食,伺候得特别周到。不第田氏很满意,便是褚维宗也以为这个老婆子雇得太好了。秀卿的娘,除了工钱,每日买菜还能剩个角八七的,再说褚老爷也有时约来几位同寅230的打个小牌,零钱,隔几天总得一块多钱,所以秀卿的娘非常高兴,于做事上,更形细腻了。不过有一点可注意的地方,褚老爷虽然有几个朋友,总不见有太太们来。她知道,如今的太太是很阔绰的。假如今天来老爷,明天来太太,那零钱不更得的多了么?怎么这几位老爷竟不带太太来呢?她也曾于伺候酒饭时,向那几位老爷没话找话说,哪天同着太太来或是说请太太来,那几位来宾只是笑,不然就说以后一定来的,可是终不见来一荡。田氏也请过几次,总不见有位太太来。她对于这几位老爷,又都不甚投缘,不但对于这些人不投缘,便是对于褚维宗也有些讨厌了。好在结婚不多日,不便在辞色之间形容出来,但是她也不便231在家里陪着他们玩,她自然有她的去处,什么东安市场、中央公园等处,天天要去的。她有时教褚维宗同她一处游玩,维宗总不愿意与她同走,田氏未免说他些腐败话,说:“公母232俩,同走同游,是世界的公例,有什么不方便!”田氏虽然这样说,心里也有时利用他不一块走233,因为在公园或市场里,她近来很有点自由行动的勾当。她怕维宗疑惑他,每晚对于维宗,加了许多殷勤,乐得维宗要上天。他以为田氏对于他爱情深了,并且以为他这格局的住宅,多情的眷属,真不亚洞天福地极乐世界了。便是秀卿的母亲,也以为投着这样的主人,寻着这样的事由,实在是很幸福的了。她每日计算她的收入,由一月推到一年,由一年推到十年,她算计她于十年以后,能有二千余元的积蓄,她再托可靠的人放一点债,十年以后,更不知有多少利了。她又想她小儿子崇格,于十年以后,已是二十多岁的汉子,有宁先生替他维持,不但有了学问,而且一定有事做。“我积下的钱,给他娶个媳妇,置点产业,我就该养老了。”她如此一想,她觉得她的前途,非常有希望,她也不觉得做事苦,也不想已故的女儿了。她如今一意只预备她十年以后的事,她的本分、她的志向,实在是令人钦佩的。

伯雍自秀卿的娘得着这样一个相当的事情,他这几日很觉舒畅了,他以为虽然没给他娘儿两个寻得一个极有幸福的地方,但是他们也不至受罪。死鬼秀卿托付我一场,总算给她尽到心。以我这样一个没有实在能力的人,能够替一个老妇人、一个小孩子寻着这样的寄身所在,也算傻难为的了。在他娘儿两个没有栖止的时候,伯雍不第心里不踏实,仿佛肩上担着两件物事,总也放不下,连出门娱乐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必定给他们找着地位,仿佛才完了心事,才对得起长眠的秀卿。论理秀卿与伯雍并没什么特别关系,伯雍的境遇如何,她也不是不知道,便是伯雍真维持不了,或是松懈不为,难道还怕鬼责么?不过秀卿于临终时,特地把伯雍叫了去,托付一场,总算是个知己,绝不是利用。假使秀卿会利用人,她可以不死,而且也可以当一任一品的姨太太。皆因她不会利用人,所以才有那个结果。在伯雍也绝不多心她把困难的事情无端加在自己身上,反倒以为秀卿教他办这点为难的事情,意思是教他练习人类互助和社会服务的本分,所以他一定要替他们奔走去。如今幸喜娘儿两个都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他卸了重担一般的舒服,也有了精神和子玖凤兮诸人去娱乐。子玖这几日又不到全乐部金宝那里去了,因为他已然达到目的,又到旁处胡闯去。伯雍虽然说他逛法不对,但是他的性质如此,也是改不过来的。

伯雍自到报馆,他每月总要回家一次,因为回家是例事,所以不会替他记述。但是他每次回家,都要使他发生一种不安的感情,并不是他家庭里有什么问题。他的家庭,实在是很完全的,不但他的父母是慈祥无比的人,便是兄弟姊妹,以及妯娌之间,也都彼此情感相通,没有各怀心志的。所以使他不高兴的,是他本处住民,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他家乡的人民,本来都没有恒产,全赖旗营生活。革命以后,旗营先不济了,并附近的村民,也大受了影响。伯雍回家一荡,总是看见穷人一天比一天多,早先很兴旺的村镇、很隆盛的旗营,眼看着凋敝衰残。好几百年的大槐树,原先是成行成列,一眼望不到边,如今都伐倒了,一株也不见。山上的树木,也都砍了,山林秀气,一点影子没有了。山上到处露出红色的黏土,仿佛生了遍体的疮瘢。那乾隆时代的建筑物,如同碉楼、教场、官衙,渐渐地都被穷民拆卖了。不第官有的东西都拆毁了,连村间私有的家屋,每一个月里,总要拆卖几十间。原先屋瓦鳞鳞,被多年的古槐和稠密的枣树隐蔽着,远远一望,碧森森的,真有点雄伟的气象。如今却不然了,到处都是破房基、碎瓦砾,仿佛才遭兵燹,又仿佛被了极大的火灾。其实这个地方,一次兵灾也不会受苦,只因为受了革命的影响,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不必待大兵和土匪来烧掠,那地方上的人民,为维持他们暂时的生命,不得不把多年的建筑物拆毁,来换几个钱。拆了公共的不算,还要拆自己的,都拆完了,依旧不能生活。历来的革命家,多半讲究破坏主义,究竟这“破坏”二字怎样讲,我直到如今怀疑。据我想,破坏绝对不是破坏有形的东西,可是到了实行的时候,便没分别了。譬如野蛮人,无论到什么时候,总要发挥他们野蛮性质。当鸦片战争的时候,英法联军,乘中国多事,闯入北京,把三山胜地全给烧了。他们的野蛮行为,在历史上终归不能消灭的。革命党倡为破坏之说,其实腐败政治,不曾破坏一二,反倒教会了无业的人民,恣行破坏手段。顶好的建筑物,而且是历史上纪念的东西,你要说这个不应当拆,拆毁了也卖不了几个钱,他们一定不听你的话。他们唯一的理由,便是饿。只这一个“饿”字,比土匪和大兵厉害得多。什么应保存的东西,也保存不了。大凡革命的国家,都是由破坏而建设的,但是破坏很容易,一句话便破坏了,可是再言建设,就不能那样容易。一百年二百年,不定建设得了建设不了,甚至有终归不能建筑的,所以我说革命家是以少数人之激烈思想,向全国人民生活范围以内,故意地开一个大玩笑。他们和赌局的赌棍一样精神,红不红自己并没有把握,不过孤注一掷,好坏尽凭天命。所以革命手段,无论如何,总带点野蛮和匪棍的臭味,所以我认定革命手段不是人类应当极端崇拜的思想,因为办理国家社会的事,实在有比革命手段胜强百倍的。何况这种手段,最危险的毛病,无非叫人民都陷于破产的悲境,不得不向野蛮境域退化了去。于人类福祉和古物的保存上,实在有至大的关系。伯雍所以每次回家,总有些不快之感,实在因为目击这样凋敝的惨象,使他忍不住唏嘘,禁不得浩叹,尤觉令他感慨不置的,有许多大田园、大茔地,旧主人都衰败了,所易的新主,尽是军阀中人。这一点,更使人不能忘革命家的厚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