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旅馆(第4/8页)

跟宇宙间所有的事物一样,那个声音继续说,火山既有其坏的一面,也有其好的一面。火山喷发的炽热岩浆和土石流,以及常常附带发生的地震雷电,可以在瞬间将一切摧毁。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西元79年意大利维苏威火山的爆发……

K侧过头,视线落在侏儒前方的地面上。“你那天为什么……要送我一个麦当劳面具?”

侏儒咯咯笑起来,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因为我刚好多一个。”他说,“我收藏面具。”

屏幕上出现了一具具姿态各异(但都很安详)的庞贝干尸。

“你有空应该去我的小屋看看。”侏儒接着说,“你一定会大吃一惊——哈!——我墙上挂了上百幅面具。来自世界各地,什么样的都有。甚至——”他略微放低声音(K感觉他看了自己一眼),“有张用真人皮做的。是个朋友送的。”(……但火山也并非完全有害无益,有时它能给我们带来珍贵的宝石和矿产,而富含养分的火山灰能使土地更加肥沃……)

“对了,你有没有戴过面具?”侏儒突然问。

K没有马上回答。他想起那天看到镜子里自己戴着面具的场景。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戴。不,应该不算——那时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戴着面具,而当他意识到时他立刻把面具扯了下来。(……火山能摧毁一切,但也能重造一切。火山被认为是大自然最重要的再造运动。首先,它可以为我们制造陆地,比如……)

“没有。”K摇摇头,“没戴过。”

侏儒再次咯咯笑起来。笑得让K觉得耳膜隐隐刺痛。

“你应该试试,大作家。”他说,“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抽象的人,一个神一样的人,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人。”

电视里开始介绍火山的类型。

“知道吗,我经常卖面具给他们。这样他们下手容易一点。”

“他们?”K转过头。侏儒依然双臂交叉,盯着电视机屏幕。

“那些来自杀的人。我顺便也挣点生活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普林尼式喷发是目前已知最猛烈的喷发形态。它有两个主要特征:一是非常强烈的气体喷发,会产生数十公里高的烟柱;二是喷发会伴随大量浮石的生成。由于爆发强烈及物质大量抛出,常形成锥顶崩塌的破火山口。“普林尼式喷发”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古罗马的著名作家,《自然史》的作者普林尼。此种喷发的范本是西元79年维苏威火山的爆发,而普林尼正是为了考察和救灾,在赶往该地区时死于含硫气体中毒。画面上出现了普林尼的画像。

“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自杀呢?”K问。

侏儒耸耸肩,“地方偏僻,但我想,主要是因为天池。”

“天池——就是外面那个湖?”

“对。这里应该也属于普林尼式喷发。所以火山湖很深。深不可测。一跳进去就无影无踪。”

“他们都跳湖自杀?”

“不一定。”他说,“什么死法都有。自杀就像点菜,每个人口味都不一样。只要付一笔钱,老板和老板娘就会帮你善后。往湖里一扔就行了,方便得很。”他朝K看了一眼,咧嘴笑笑,“怎么?你也想自杀了?”

K对着屏幕摇摇头。现在正在介绍世界上一些有名的活火山。

“我看你也不像要自杀的样子。你很焦虑,是不是?真要自杀的人都很平静。”

K没有说话。

“嗨,嗨——”似乎想起了什么,侏儒挣扎着坐起来,他小小的身体好像根本就撑不住他的大脑袋。他几乎是爬着靠到K的身边。“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女人了?”他对着屏幕上火山喷发的画面扬扬头,“你看那些火山像不像鸡巴?啊?”他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两眼灼灼发光。“火山喷发就是大地在射精,对不对?就是天地在乱搞。”他又朝K身边挪了挪,然后朝门口看看,放低声音,对着K的耳朵说,“你可以去搞她。那个黑衣大奶的疯婆子。”

“她很会搞。”他压低嗓子说。

“你怎么知道?”K转过头。

侏儒又咯咯笑起来,笑得全身乱动。

“很简单。”他说,“因为我搞过。”

我敲敲门。笃。笃。笃。我尽量让每一下的重量和间隔完全相等。每敲三下停顿一会儿。笃。笃。笃。没有反应。

我环顾四周。一个蜂窝状的大办公室,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一面墙的书——但它们看上去不像书。

笃。笃。笃。

我加大力度。笃!笃!笃!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嘶吼。

我旋开门把手。

一张巨大的长形办公桌后面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又几乎同时露出微笑。

“你是K吧?请坐。”男人说。

我在他面前的皮椅上坐下。

“请稍等一会儿。”男人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移动鼠标。

女人饶有兴致地看看我,然后也把头转向自己的电脑。他们都穿着藏青色西装,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既像夫妻,又像兄妹,又像搭档。

我等了一个小时零一分钟。

终于,男人放开鼠标,把脸转向我。他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已经忘了我为什么会坐在他对面。然后他说:“你的小说……我们看了。”

“还是不错的。”停顿片刻,男人接着说,“语言很好。但从市场的角度看,故事的节奏太慢,情节不够曲折,结构也太复杂。总之——太小众化。”

我没有说话。

“如果出版的话,需要好好修改。”他的脸又转向电脑。

沉默。又过了一会儿。

“你看怎么样?”他的脸转过来。

我耸耸肩。“要看怎么改。”我说。

“世界不一样了。”男人长叹一声,“以前作家是上帝,现在呢,读者是上帝。所以——”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他的表情——面无表情的表情——突然固定住了。接着,就像被枪击中似的,他脸色发白,嘴里发出含混的呻吟声。他慢慢地——就像电视里的慢动作——从椅子滑落到地毯上。他躺在地上,缩成一团,手脚开始不停地抽搐,一股白沫涌出他的嘴角。

女人站起来。她看上去不慌不忙。她从桌上拿起一支黑色钢笔,动作麻利地把它塞进男人嘴里。男人的眼镜已经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原本油光可鉴的大背头变得凌乱不堪,几缕头发搭在额上。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像拉布拉多犬叼木棍那样死死咬住那支钢笔,从喉咙深处发出聋哑人似的呜咽声。他不停颤抖。

“他没事吧?”我站起来。

女人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她把男人扔在地上不管,转身坐到他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