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旅馆(第2/8页)

“这么说,你不是来自杀的。”

“自杀?”他惊讶地抬起头。

他咧开嘴笑出了声,“这是自杀旅馆,你不知道吗?”

K摇摇头,“为什么?为什么叫自杀旅馆?”

“网上有个秘密的自杀网站,很多人相约到这里一起自杀。你见过那个疯婆子?”

“你是说那个穿黑裙子的女人?”

“对。”

“见过一次。她好像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

他再次咧嘴笑起来,“她在等跟她约好的人。但那个人一直没来。”他一边笑一边看自己的手掌。干枯的手掌,令人想起某种标本。

“你也住这里?”

“我?不,我住在那边。”他的短胳膊朝窗那边挥了挥,“我住在湖对面的森林里。我在那儿有座小屋。但我有时会到这边来看电视。”

“有时候突然很想看电视。”他继续用他那怪异的嗓音说,“想得受不了。好像不看就会死掉。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像毒瘾发作。”说到这里,他像想起了什么。他从扶手椅上灵巧地滑下来,走到K面前。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银色盒子。

“哈——让我们来试试这个。”他用欢快的语调说。

“大麻?”K看着侏儒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细长的棕色烟卷。

“不,比大麻更爽。是我从森林里采的一种草。”他用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银色打火机把烟卷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递给他。

K接过烟卷,但没有立刻抽。

侏儒站在那儿,看着K的眼睛。他双手扣在背带上,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很满意。

“别担心,这不是毒品,这只是一种植物。来吧,大作家……对,吸一大口,尽量不要让烟出来,尽量都吞下去……对,就这样……它会带给你灵感,它本身就是灵感……”

K觉得喉咙里一阵辛辣。他又吸了几口。他觉得肌肉哗地放松下来,就像一直被紧紧捆着,而现在有人突然给他松了绑。他靠到椅背上,全身瘫软。他闭上眼睛。就在闭眼的一刹那,他飘起来。他在飞。他可以飞。他可以做任何事。除了一件事:他不能睁开眼睛。

我睁开眼睛。一切瞬间恢复——就像有人插上了插头。窗外的车流声。甜得发腻的英文歌。像巡警一样走来走去的麦当劳服务员。对面的她。

“怎么了?”

“没什么。”我低头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

“你带笔了吗?”

她从包里拿出一支黑色钢笔递给我。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黑色的。黑衣。黑包。黑指甲油。黑鞋。甚至,黑内裤。

我用笔在麦当劳广告纸的背后潦草地写了几行,然后叠好塞进裤袋。

我把笔还给她。“又在想你的小说?”她说。

我耸耸肩。我看着她,对她送上无辜的微笑。她没有笑。我分不出她是涂了黑眼影还是黑眼圈。

“没睡好?”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是表示肯定还是否定。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皱着眉头从包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她低头在包里翻来翻去地找打火机。

“这里不能抽烟。”我说。

她的动作僵在那里。僵了两秒钟。然后她抬起头,把嘴里叼着的香烟折断,扔进面前的咖啡杯。她用双手捂住脸。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她在哭。

我手伸过桌面,轻轻抚摸她的手臂。

“你没事吧?”我说,“你药吃了吗?”

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坐直身体,做了个深呼吸。她拿起餐巾纸擦眼睛。

“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个可爱的黑兔子。”

她没有笑。她就像没听到我说的话。她拿起另一张餐巾纸擤鼻涕。

“我已经决定了。”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一个人去火山旅馆。”

“不是说让我陪你去的吗?”

她苦笑着摇摇头,“不,那不可能。那对你太不公平,而且违反规则。”

“规则?”

“去火山旅馆的人就不能再回来。”

“但你说过——”

“那只是一个梦。梦,你知道吗?梦是不可能实现的。当然,”她的眼神柔软下来,“你的梦除外。你的梦会实现的。你会成为一个大作家。有一天他们会抢着出版你的书。”

我对着咖啡杯摇摇头,“也许我们可以换个医生。”

“没用的。我知道。”她低下头,“我只会拖累你。我们不该在一起。你不该找个神经病做老婆。”她抬起头,看着我,“你有你的梦。”

“你不能这样想。你要有信心。”我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你可以治好的。”

“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她的手像胆怯的小动物那样溜出我的手心。她抬手看看自己的手表。黑色手表。“快要上班了——你下午怎么安排?回家写东西?”

“去见一个书商。好像对我的书有兴趣。”

“那太好了。”她把香烟放进包里。我们站起来。

走出门口的时候,我们被一位英俊的麦当劳保安拦住。他递给我一个麦当劳小丑的面具。周年店庆的免费礼物。

K睁开眼睛。有一瞬间K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然后他意识到:这是火山旅馆。这是他自己的房间。这是扶手椅。他分不清他是在扶手椅上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他慢慢站起来,觉得全身酸痛,两脚发麻。房间里一片幽暗。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或者昏迷了——多久。侏儒已经不见了。也许那只是一个梦,他想。但是不。那不是梦——他看见了摆在电脑旁边的白色帽盒。而且,盒子已经打开了。

他站在那儿盯着帽盒看了一会儿。世界一片寂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耳鸣。在幽暗的光线中,盒子和放在一边的盒盖看上去就像两块白色的骨头。

K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呢?说不上来。空气闷闷的,黏黏的。他朝帽盒走过去。他停在书桌前。

盒子是空的。

他走动几步,朝四周地上看了看。没有东西。而当他抬起头,他吓得几乎心跳停止:镜子里有另一个人。一个脸色惨白,咧着血盆大嘴,正在狞笑的小丑。他不禁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到后面的床架上。小丑也后退几步。然后K突然意识到:那个小丑就是他自己。他脸上戴着一个麦当劳小丑的面具。

我手里拿着麦当劳小丑面具,穿过天桥,走回我们住的公寓。一对母女——打扮得像两个比例不同的芭比娃娃——经过我身旁,那个小女孩死死盯着我手里的面具,然后又面无表情地看看我。跟往常一样,天桥上有几个身体畸形的流浪汉坐在地上乞讨。口子上是一个两条下肢从大腿根处被截掉的乞丐。他趴在地上,除了裆部有块破布什么也没穿。他不停晃动手里装着几块硬币的易拉罐。当我看他时发现他也在看我。我迅速移开视线,掉过头,加快脚步。我又经过一两个在地上蠕动的黑色肉团。我没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