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击魔术师(第4/5页)

那一刻,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拿手枪顶住他的头。

跟上回一样,他思索片刻,然后果断地点一点头。我咬咬牙,扣动扳机。空枪。黑暗中观众的惊呼声如地震波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因为强烈的刺激而全身瘫软,心跳遽然加快,脸上泛起潮红,简直跟性高潮即将来临时感觉差不多。

稍过片刻,他再次点头。我闭上眼睛——因为极度的快感而兴奋得微微颤抖——做个深呼吸,然后睁开,再次扣动扳机。

枪声在空旷的体育场里久久回荡。

这一枪不是空枪。

血喷得我满脸都是。

*

那件事之后我在家待了大半年。我买了一台跑步机,每天跑好几个小时。一个礼拜去超市大采购一次,其余时间足不出户。也没说一句话。连自言自语也没有。

我不时半夜从梦中惊醒。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像印在了电影胶片上,通过梦这个播放机器反复地重播。每次醒来,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体育场宽阔的舞台中心,而周围的黑暗中有数以千计的人们正静静地、屏气敛息地注视着我。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具孤独的尸体。

我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想。

对事件的调查最终不了了之。马戏团方面说,这位华裔魔术师是他们不久前才聘用的,“枪击魔术师”是他的独家保留节目,具体的操作手法——他为什么会知道子弹在哪个弹夹里,这里面有什么机关——他们也不清楚。在与魔术师签订的合约上写明,演出时若发生任何意外,与马戏团无关。警方成立了专案组,并将魔术师的那位女助手——长得像芭比娃娃的那个,是她负责将子弹放入左轮手枪——列为头号嫌疑人,但终因证据不足而不予起诉。此外还有各种猜测,有的说魔术师是有预谋的自杀,有的说是情杀,有的则说与美国的华人黑帮有关,诸如此类。

这些都是我后来从报纸上看到的。事发当晚我在昏迷状态下被直接送进医院,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被诊断为“因刺激过度导致轻微精神错乱”。出院后不久,我从图书馆的资料室借来当时的各家报纸,将有关“魔术师之死”的新闻报道全都复印下来,整理成册后足有厚厚的一小本。作为整个事件中的关键人物,提及我的文章和照片自然也有不少。不过,在我看来,那并不是我,那怎么看都像另外一个人。

一年后的一天,在家打扫卫生时,我从沙发底下找到一本书。是那本《人生的枷锁》。书封面上落满了灰尘。一张淡蓝色的便笺纸还夹在上次读到的地方。我抽出便笺纸,上面是魔术师写的大大的字体向左倾的“Thank You”。

我站在那里,在吸尘器的“呜呜”声里对着纸片发了半天呆。

Thank You?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里面似乎包含着什么特殊的含意,但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我摇摇头,继续打扫卫生。搞完卫生,冲个淋浴,我盘腿坐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打开书接着以前看到的地方往下读。在小说的结尾处,主人公菲利普终于对着那块波斯地毯顿悟到了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人生的意义就是毫无意义。

我把这句话看了七遍,确认无误后合上书,又抽了一支烟。

在暮色里,袅袅上升的烟雾看起来就像空气的皱纹。我弹落烟灰,叹息一声。又一个10月来临了。

就在这之后不久的某个午后,我在街头遇见了魔术师。

*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在繁华的闹市区街头。他穿一件米黄色的短大衣,留起了小胡子,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错觉——看上去反倒显得更加年轻。他从对面不紧不慢地朝我走来。他显然也认出了我。我们面对面地停住脚步。毫无疑问,就是他。我不知说什么好。喉咙口就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棉絮。我突然想哭,但又哭不出来。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求助似的看看周围涌动的人流,但谁也没注意到我们。每个人都急着赶往每个人要去的地方。

“Hello。”他说。他的声音没有惊讶没有激动没有逃避,什么都没有。他用看七八岁小女孩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好久不见。”他嘴角漾开笑意,“去哪里坐坐?”

我像被线牵着的木偶那样机械地转过身扯动脚步。我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散架——只要操纵线的那只手一松。我们走进麦当劳——那是第一个看到可以坐下的地方。

秋日下午三点的麦当劳就像个废弃的游乐场。我们要了可乐薯条,在“儿童天地”旁边靠窗的位子坐下。这里残余的一点阳光更增添了游乐场的废弃感,令人想到爱德华·霍珀的油画,画的标题或许可以就叫“重逢”。

“你没死。”我说。

“那要看从哪个角度看。”他微微一笑,“从某个角度看,你所认识的那个魔术师确实已经死了。死有很多种。”

“有各种各样的死。”他补充道。

各种各样的死。这么说,我大概也已经死了,我想。

沉默。光线正沿着桌子边缘一点点撤退。不是错觉——他看起来确实比以前年轻。但具体年轻在哪里则说不好。只是一种感觉。仿佛汽车发动机更换过那样的感觉。

沉默像软乎乎黏乎乎的泥沼。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被那泥沼彻底吞没。

“一年前的那件事,里面有什么阴谋,对吧?”我终于问道。

他耸耸肩。

“我想,可不可以这么说,”我停顿一会儿,搜寻着合适的词句,“通过那次事件,你获得了某种新生。而作为代价,我失去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是你夺走了它。”我说,“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我呢?”

他看着手中可乐纸杯的杯口,就像在凝视一口深井。

“如果要说选择的话,”他开口道,“也可以说是你选择了我。”他从可乐井口抬起头,背靠到坐椅上,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或者进一步说,是什么选择了我们俩。选择就是被选择。不是吗?”

我也望向窗外。那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我被什么隔开了。我——或者说我们——在这边。他们在那边。

“这样吧,”他仿佛作了什么决定似的把手里的纸杯放回到桌上,“既然我们又见面了,那么——”他停顿一下,“出于公平起见——你还有一次机会。”

说完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件黑乎乎的东西扑通放到桌上。是把左轮手枪。是那把枪。我一动不动地死死盯住那把手枪,盯了足足有两三分钟,我能感觉到它被我的目光烤得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