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击魔术师(第2/5页)

“那么我们该信什么呢?”我问——既然眼睛如此不值得信任。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不是大陆人吧?”我突然心血来潮地问。本来不该问的,但意识到时话已出口。

“出生在台北。孤儿。六岁时被一对美国魔术师夫妇收养。二十岁时他们在纽约郊外出车祸去世。从此便开始周游世界。我几乎走遍了地球的所有角落,除了南极。你知道,那地方没人要看魔术。”

我莞尔一笑。

我以为他也会问问我的情况——工作啦家庭啦爱好啦。但他没问。根本没有要问的意思。我松了口气。

他邀请我去看他的演出。“今晚八点,体育馆。”他招呼卡夫卡侍者拿来纸笔,用左手写了点什么递给我。“给看门的老头儿看这个就能进去。”他微笑着说,“票价不便宜。”

我道声谢谢,接过那张印有宾馆标志的淡蓝色便笺纸。上面写着大大的,字体激烈向左倾——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拉扯着——的英文:Thank You。落款是Edward。

演出很精彩。小丑上了发条似的跳来跳去,插科打诨。老虎懒洋洋地,毫不费力地钻火圈。大象随着爵士乐翩翩起舞。一开始,我看得很开心。简直无忧无虑。但好景不长。有一瞬间,我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开心。那种感觉,就像突然不经意间望见了不远处的另一个自己。一刹那——只是一刹那——世界仿佛被冻住了。随即一切恢复原状。全场再度爆发出哄堂大笑。一阵失落感涌上胸口。我并拢膝盖,埋下头做个深呼吸,忍住不哭出来。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我想。为什么越在人多的地方就越觉得孤单呢?

过了一会儿,我轻叹一声,平静下来,继续看演出。但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我不时心不在焉地瞄一眼坐在旁边位子的小女孩。小女孩大约五六岁,留着刘海齐刷刷的童花头,看得全神贯注目不转睛。那样子仿佛恨不得把整个马戏团给吞下去。我对她那种浑然忘我的样子十分羡慕。我也曾经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我也曾经能够浑然忘我。

不过,小女孩终究是要长大的,我想,只要时间过去。我往后靠到椅背上,看着小女孩小小的后脑勺发呆。我想象她个头变高,胸部隆起,每个月从身体的某个缝隙出一次血,对着镜子涂抹口红,跟男人亲吻,上床……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儿,我闭起眼睛,摇摇头,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不知为什么,喉咙干干的,很想喝啤酒。

他的节目是压轴戏。全场灯光暗下来。音乐响起,又戛然而止,同时一束聚光灯的光柱打在舞台中央。他站在光里——俨然已经在那里站了很多年。他穿一身黑色晚礼服,不卑不亢地——就像托尔斯泰笔下18世纪的俄国贵族邀请女士跳舞那样——朝观众席略鞠一躬。

他表演的第一个魔术叫《换》。舞台两端分别立着两座架空的平台,每座平台上都竖着一根柱子。左边台子的柱子上五花大绑着一名性感女郎,女郎面带微笑,活像真人大小的芭比娃娃。右边台子的柱子空着。两座平台间相距大概二十米。除了一根立柱外,平台的上下左右前后都是空的。魔术师还特意邀请了一名观众——一个满脸粉刺的男高中生——围着台子检查了一番,以证明没有任何机关。随后两卷围成四面的白色幕帘从天花板上降旗似的缓缓落下,分别将两座平台罩在其中。他缓步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微微低头,手里的魔术棒如指挥交响乐般优雅地扬起,轰鸣的乐声随之汹涌而出。音高一路攀升,当即将攀至最高点时,他果断地一挥手,乐声骤然消失,两边的白色幕帘哗地一下同时落到地上。

左边的台子空了。女郎不知怎么被置换到了二十米之外的右边台子上,并且同样被绑在柱子上。掌声雷动。我没有鼓掌,身体僵硬地呆呆坐在那里。的确难以置信。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不过——无论如何——眼睛是最信不过的。我想起他说的话。

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还在后面。

接下去便是当晚的最后一个节目:枪击魔术师。

随着嘈杂涌动的人流走出体育馆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热烈谈论刚才的最后一个节目。我觉得有点透不过气,呼吸困难——我在人多的地方经常这样。我加快脚步,逃跑似的拐进偏离大马路的一条小道上。

小道弯弯曲曲,走了一会儿就剩下我独自一人。路灯光昏黄得好像上了锈。我做个深呼吸,从包里摸出香烟点燃,放慢速度散步。当巷口的一间小酒吧闪入眼中时,我决定进去喝一杯。想喝啤酒想得全身发软。

酒吧很小。连我在内总共三个客人,另外两个是坐在角落一对神情暧昧的中年男女。我在吧台坐下,要了一瓶喜力啤酒。试着问酒保有没有黑巧克力。有。我喜欢边喝啤酒边嚼巧克力。

老实说,我还有点儿惊魂未定。女郎扣动扳机时全场的惊呼声还在耳边回荡。枪击魔术师。我闭上眼睛,推出一个接一个的特写镜头:亮闪闪的六发式左轮手枪。货真价实的子弹。子弹——只有一颗——被推入轮盘的其中一个弹夹。转动轮盘。枪口对准他的太阳穴。他面无表情的表情(似乎在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什么)。随后,他轻微但坚决地点一点头。女郎的手指扣动扳机。“啊——”每个人都仿佛自己被击中那样倒吸了一口凉气。汇集的惊呼声如海浪般在体育场上空瞬间掀起,又瞬间跌落。

第一枪是空枪。

如此反复三次。沉思。点头。扣动扳机。啊——。空枪。

第四次他考虑了很久。这次他没点头。他举起左手做了个NO的手势。于是女郎掉转枪口,朝两米开外的人形标靶开枪。标靶应声倒地。

有两秒钟,全场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地球自转的声音。随即人们好像突然从梦中醒过来,开始疯狂地拍掌叫好。

我回过神。啤酒巧克力厚墩墩的实木吧台也和我一起回过神。掌声消失,音箱里传出琼尼·米歇尔沙哑的歌声。样子憨厚的酒保正两臂抱胸,盯着挂在半空中的电视看无声的NBA篮球赛。

他怎么知道那颗子弹就在那个弹夹里呢?我把包巧克力的银色锡纸撕下一角捏成小纸团。这其中必有诀窍。魔术都是障眼术。看上去有致命的危险,实际上却万无一失。肯定。只能这样解释。但你得承认,找不出任何破绽。就像在一个四面封闭的房间,明知道哪里一定有出口,却就是死活找不到。

也许明天可以问问魔术师本人,我想,如果能在健身房碰见的话。

我把剩下一点啤酒喝完,没吃掉的巧克力塞入风衣口袋,结账离开。正要拉开门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琼尼·米歇尔的歌声——我忽然觉得外面正在下雨。但同时我又知道其实并没有下雨。我确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