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河山不及江川(第3/6页)

十六岁的春天,我带着老傅的骨灰,同陆江川回到北方家乡。

他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

陆江川一向不肯亏待自己,也懂得享受。我们看了很多公寓,最后他斥资买下了一栋殖民时代留下的老房子,中古巴洛克风格,独门独户,三层楼,还带个院子。

我嘴上说他奢侈,心里却爱极了这栋充满异域风情的老房子,把画架支在院子里,便能画上一整个下午。

那个夏天,我们过得很轻松,我休暑假,他给自己放长假。我提着画板在大街小巷转悠,这个城市有众多历史悠久的欧式风格古建筑群,令我痴迷。晚上哪儿都不去,院子里置了两把老藤椅,我们躺在那乘凉、喝酒。他早已不喝苦涩的啤酒,酒柜里琳琅满目的酒瓶子上全是我不认识的各种洋文。陆江川把我培养成了一个小酒鬼,我可以陪他喝到底。

那样的时光,美好得像梦境。

也有过争执,唯有一次。

他找了个律师来家里,要为我办理领养手续。我默默看了他一眼,跑回楼上卧室,片刻下来,手中拎着行李箱。

我说:“如果你觉得我多余,我现在就走。”

他蹙眉:“小刺猬,别任性。”

我冷笑:“我不需要一个只比我大十二岁的家长。”说罢转身就走。

他追过来,拽住我,也不说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他转头对律师说抱歉。

我挑眉望向他,露出胜利的笑。

他板着脸,回了卧室,整整一天,都不肯同我讲话。

秋天,我转入一所私立中学,念高二。

陆江川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将生意从暗转明,与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小外贸公司。公司开业那天,他很开心,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再好,还是微醺。回家时我们只得打车,他闭眼靠在座位上,我以为他睡过去了,他却忽然睁开眼,玩笑般地同我说:“小刺猬,这个公司我可是投入了全部家当,万一做不好,我们就要喝西北风咯。”

我豪气地说:“如果你破产了,我就养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小富婆。”

陆江川连呸了三声,敲我的头:“乌鸦嘴!”

他骂得对,我就是个乌鸦嘴,后来我恨死了自己的一语成谶。

他的外贸公司只经营了一年多,就宣告破产。不是他经营不善,而是他太相信人。他的合伙人卷款潜逃,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收拾。

那段时间我正辗转几个城市参加美术专业考试,他瞒着我,是他的助理担忧他的情况,给我打了个电话。回家时,我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陆江川,差点认不出来。他躺在藤椅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地板上躺了好多只酒瓶,他手中还拿着一瓶酒,闭着眼,麻木地往嘴里送酒。

他听到声响转头,见是我,扯了扯嘴角,说:“回来了。”又扭过头,闭眼,喝酒。

他声音里的疲惫与无望,似一枚尖针刺入我心脏,剜心般疼。

走过去,夺下他手中的酒瓶,恶狠狠地砸在地上。又抬脚,将藤椅旁的空酒瓶狠狠地踢开。我伸手去拽他:“起来!你起来!”一边说,眼泪一边落下来。

我用了很大力气,他被我拽起来,他真的醉了,站都站不稳,一个踉跄,整个人朝我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我忍着剧痛,去推他,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

喝了这么多年酒,他终于把自己喝得胃出血。

他实在太累了,在病床上整整睡了二十个小时才醒过来。

望着他惨白的脸,我心里后怕依旧,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凶巴巴地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喝酒!”

他抬手,帮我拭去眼泪,苦笑:“那不如让我现在死了算了。”

“呸呸呸!”我捂住他的嘴,“乌鸦嘴!”蓦然想起当初他公司开业时我说过的话,低了低头,说,“对不起,都是我乱讲话。”

他拉开我的手,自嘲地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太蠢了。”

他不是蠢,是仗义,对朋友一片赤诚。对老傅是,对那个卷款潜逃的人也是。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却始终没学会生意场上那套虚与委蛇。

我问他:“跑了的那个人,不能追回来吗?”

他摇头:“他事先计划周密,跑出国了,我报了警,但是估计很难。”顿了顿,他苦涩地笑了,“小刺猬,你真要跟着我喝西北风了呢。”

我咬了咬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很久。

我瞪他:“喂,你笑什么啊!我当初说过的话,是真的!”

他终于止住笑,拨开我的手,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说:“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失败吗?需要一个小姑娘来养?”

“我……”

他打断我,神色严肃:“别再说这种话。还有,你安心考试,不需要为我担心。”

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后,他又恢复了我们刚回这城市时那个夏天的生活,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酒不离手。不管我劝说多少次,他都当耳边风,我气愤地将他的酒都丢了,第二天,酒柜中又放了许多新的。

他用孩子般无辜的眼神加可怜巴巴的语气同我交涉,小刺猬,你连我唯一的乐趣也要剥夺?简直没人性啊!

我深感无力,只得随他去。

我希望他快乐一点。

高考填志愿时,我全部填了本城的大学。专业老师十分遗憾,对我的选择不解加失望,以我的成绩,央美也不在话下。

所有人不明白都没关系,可连陆江川也不理解我,他怪我任性,完全不考虑前程。

我觉得难过,提高声音同他吵起来。

“你难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吗?陆江川,我是为了你,我不想离开你。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可以为自己的爱情负责了。我长大到可以跟你谈恋爱了!”我想,一定没有一个女孩子,在争吵声里告白吧。

陆江川望着我,良久,然后偏过头去,双手掩面,颓败地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这条心。”

他以为我十五岁生日时许下的那个愿望,不过是小女孩心性,过一段时间便会慢慢淡去。他错了,我对他的感情,似陈酿,时光只会让它愈加香醇与沉淀。他不知道,十五岁之后,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快点到十八岁,同陆江川谈恋爱。

这一次,他依旧拒绝我。

同那年一样,他回避我,前往莫斯科考察市场。这之前,他重抄旧业,没有资金,就算被蛇咬过,他依旧选择与人合伙。

那本应是我最轻松的一个暑假,我却过得极为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