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忘川·白骤(第2/5页)

“耻辱?你怎会如此想,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令多少人仰慕。而我不过是一个乞丐,我告诉他们我认识你,我教过你武功,也不会有人信,何必为你招惹非议。”

他紧紧咬牙,话从齿缝中挤出来:“你倒是为我着想。”

话落却猛地使力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如今他已足够高大,这样抱着她,似乎可以挡住一切灾难。

“你,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吗?”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头,目光迷离:“是或不是,又与你何干呢。”

她将他推开,转身踏入雨幕,落肩的凤凰花在雨中飘零,一如这么多年她在江湖上飘摇,恣意而潇洒。

他曾经被她这种洒脱吸引,如今却恨死了这样的她。

最不堪回首是曾经,可他总忍不住去回忆。回忆里有酒,有她,有九月灼灼凤凰花。

第叁章

燕君北自小的心愿便是当一名浪迹天涯的游侠。他十分厌烦将军府的肃穆和庙堂的虚伪,可作为燕家的独子,他的心愿被燕放无情扼杀。从小被逼着练武,读兵书,学布阵,令他在别家小孩还在背《三字经》的时候,就已经会感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他,对父亲的叛逆可想而知。他时常会偷溜出府,少年的莽撞令他吃了不少亏,每次都灰头土脸地被燕放拎回家,可这并不能打消他想成为一代大侠的念头。

可他偏偏似乎天生不会使枪,燕放教他的招式总是隔日便忘,令人失望。燕放带他参加朝会,他一言不合便和宰相的儿子打起来,对方是个文弱书生,他仗着几分招式耀武扬威,气得燕放当场扇了他几巴掌,带回家关禁闭。

旧年新雪,他趁着燕放练兵的时候偷溜出去。墙头寒梅点缀漫天大雪,他穿着锦衣裘服翻墙,但因包得像个粽子,手脚十分不麻利,从两丈高的高墙摔下去。

以为会断胳膊断腿,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浓郁酒香几乎将他熏醉。乞丐打扮的女子垂着眼笑意盈盈地打量他,语气有揶揄:“这是哪家的公子哥从天上掉下来让我捡个正着?”

一向桀骜的他竟然有些讷讷,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下来:“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她拍了拍腹部:“我是个叫花子,肚子饿,在讨饭。”

他看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女子,白雪覆上她长长睫毛,眼底笑意在这天寒地冻间竟生出几分暖意。

他指了指高墙:“可惜我不能从正门进去,这墙我也翻不过去,我房间有好多吃的。”

女子双眼一亮,蓦地环住他的腰,脚尖一点已拔地而起,惊呼声卡在喉咙,转眼他已经落在自家房门前。

一个要饭的乞丐武功都比他高,这令燕君北十分忧郁。

女子啃着鸡腿,一摸酒壶发现空了,不由失望:“无酒,饭菜难以下咽。”

他愣愣看着她:“我爹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她看着他大笑:“你是小孩子,我不是。”

听她的声音也知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燕君北无法接受这种轻视,当即找来酒和她对饮,结果醉得一塌糊涂,朦胧间女子已翻墙而出,而他晕在门口。

醒过来又被燕放狠狠教训一番,可他只是遗憾,没有问她的名字。

这之后他又翻了好几次墙,可惜都没再遇到她。他想出一个法子,让侍卫买了最烈的酒,蹲在墙内架起火炉煮酒。

白梅包裹酒香,夹着雪花的冷冽,织成一张朦胧妙曼的纱网笼罩这方天地,几柱香过后,果然有人翻墙而入。

是她独有的洒脱嗓音,踩着温柔雪地,吟着惬意诗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将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嗜酒如命,逍遥如风,哪怕是别人口中最卑贱的乞丐,却比太多人过得潇洒。

他蓦然便明白自己为何对她念念不忘,因为她过的,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几年他很少再偷溜去集市玩闹,燕放以为是他收了心十分欣慰。其实是他总煮酒将白骤引来,她谈笑风生,讲述她乞讨生涯遇到的轶事。听说他功夫不好,在地上随便捡根枯枝便能舞出他喜欢的招式。

对于一个乞丐为何会武功,她只是笑道:“什么武功,不过是几招花拳绣腿,上不得台面,在江湖上要饭也是个技术活,总要有点傍身之术。”

但他学得很认真,似乎只要跟她学,就能变成和她一样的人。燕放见他日渐沉稳,打算将他丢到军营里训练,吓得他连夜收拾包裹逃出府,又去酒馆买了好酒,到凤凰亭找她。

她躺在一阶石台上,以手枕头,翘着腿睡得香,身边滚落几只酒坛,看来又是大醉一场。他脱下披风给她盖上,又挨着她坐下,将她的头轻轻抬起放在自己腿上。

月白如霜,酒气萦绕,凤凰花在夜色中开得明艳,落在她唇角,像蓦然绽放的一个颠倒众生的笑。

她悠悠转醒,看见他也不惊讶,第一件事便是摸酒。他把买好的酒递上,她果然眉开眼笑,豪饮几口才问:“怎么一副离家出走的打扮?”

他目光灼灼:“我不想从军,我想跟你走。你是丐帮弟子对吗?我听人说,丐帮之人,侠之大义,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她抱着酒坛起身,斜靠亭柱,狭长眼眸带着他看不懂的笑意:“我这样的人?小屁孩,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若知道了,永远也不会想成为我这样的人。”

他有些不满,捏着拳头:“我不是小屁孩,我已经十五岁了。”

她噗嗤笑出声,将怀中酒坛扔过去,砸得他胸口闷疼,听见她说:“如果你把这坛酒喝光还能不醉,我就承认你不是小屁孩。”

跟着她这么久,酒量却丝毫没有进步,他喝了半坛便吐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固执地拽住她的衣角:“我要跟你走,我要过你过的生活。”

她跳起来打掉他的手:“别扯别扯,衣服快破了,我的钱只够买酒了。”

他执意要跟着,她没办法只能带上他。她用黑泥抹黑他的脸,又割破他的衣服,连头发都不放过,弄得乱糟糟的,然后和她一起蹲在集市要饭。

她笑眯眯地问:“你看,我过的就是这种生活,你还想过吗?”

他硬着脖子回答:“这有什么!”

有人经过,扔下几个铜板,白骤飞快捡起来,朗声道:“谢谢大爷。”

他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一张脸涨得通红。白骤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是回去当你的公子哥吧,还能随时接济我几坛酒,多好。”

话落,有人从旁经过又倒回来,看了半天突然怒斥出声:“燕君北!你个臭小子在这干吗!离家出走就算了,居然还沦落到在街边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