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欢喜便宜暗中上当 附庸风雅忙里偷闲(第3/4页)

贾制台道:“既然有人要,我就替你多画两张也使得。”说罢便吩咐卫占先跟着自己同到签押房里来。贾制台进屋之后,便自己除去靴帽,脱去大衣,催管家磨墨,立刻把纸摊开,蘸饱了笔就画、又吩咐卫占先也脱去衣帽,坐在一旁观看。正在画得高兴时候,巡捕上来回:“藩司有公事禀见。”贾制台道:“停一刻儿。”接着又是学台来拜。贾制台道:“刚刚有事,偏偏他们缠不清!替我挡驾!”巡捕出去回头了。接着又是臬司禀见说是“夏口厅马同知捉住几个维新党,请示怎幺办法”夏口厅马同知也跟来预备传见。还有些客官来禀见的,官厅子上坐得有如许若干人,只等他老人家请见。他老人家专替卫占先画梅花,只是不出来。

外面学台虽然挡住未曾进来,藩、臬两司以及各项禀见的人却都等得不耐烦。当下藩台先探问:“到底督宪在里面会的什幺客,这半天不出来?”探来探去,好容易探到,说是大人正在签押房里替候补知县卫某人画画哩。藩台一向是有毛燥脾气的,一听这话,不觉怒气冲天,在官厅子上,连连说道:“我们是有公事来的,拿我们丢在一边,倒有间情别致在里头替人家画画儿!真正岂有此理!──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没有这样闲工夫好耐性去等他!既然不见,等我走!”说着,赌气走出官厅,上轿去了。

且说这时候署藩台的亦是一个旗人,官名唤做噶劄腾额,年纪只有三十岁。他父亲曾做过兵部尚书,去世的时候,他年纪不过二十一岁。早年捐有郎中在身,到部学习行走。父亲见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补,服满补缺。幸亏此时他岳丈执掌军机,歇了三年,齐巧碰到京察[注:考核京官的制度,清代每三年举行一次,凭考核结果定升降。]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荐上去,引见下来,奉旨以道、府用。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盐法道。是年只有二十七岁。到底年纪轻的人,一心想做好官,很替地方上办了些事,口碑倒也很好。次年还是湍制台任上保荐贤员,把他的政绩胪列上陈,奉朱批,先行传旨嘉奖。他里面有丈人照应,外面又有总督奏保,所以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这番湍制台调署直隶总督,本省抚台署理督篆,藩台署理抚篆,所以就请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后,靠着自己内有奥援,总有点心高气傲。有些事情,凡是藩司分所应为的,在别人一定还要请示督、抚,在他却不免有点独断独行,不把督、抚放在眼里。

此番偶然要好,为了一件公事前来请示制台。齐巧贾制台替卫占先画画,没有立刻出来相会,叫他在官厅里等了一会,把他等的不耐烦,赌口气出门上轿,径回衙门,公事亦不回了。歇了一会,贾制台把画画完,题了款,用了图章,又同卫占先赏玩了一回,方才想起藩台来了半天了,立刻到厅上请见。那知等了一刻,外面传进话来,说是藩司已经回去了。贾制台听说藩台已去,便也甘休。

只因他平日为人很有点号令不常,起居无节,一时高兴起来,想到那个人,无论是藩台,是臬台,马上就传见,等到人家来了,他或是画画,或是写字,竟可以十天不出来,把这人忘记在九霄云外。巡捕晓得他的脾气,回过一遍两遍,多回了怕他生气,也只好把那人丢在官厅上老等。常有早晨传见的人,到得晚上还不请见,晚上传见的人,到得三更、四更还不请见。他睡觉又没有一定的时刻,会着客,看着公事,坐在那里都会朦胧睡去。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少说也要睡二三十次。幸亏睡的时候不多,只要稍为朦一朦,仍旧是清清楚楚的了。他还有一个脾气,是不欢喜剃头的。他说剃发匠拿刀子剃在头上,比拿刀子割他的头还难过,所以往往一两个月不剃头,亦不打辫子。人家见了,定要老大的吓一跳,倘不说明白是制台,不拿他当作囚犯看待,一定拿他当做孤哀子看待了。除了画梅花写字之外,最讲究的是写四六信。常常同书启老夫子们讨论,说是一个人只要会做四六信,别的学问一定是不差的。因为这四六信对仗既要工整,声调又要铿锵。譬如干支对干支,卦名对卦名,鸟兽对鸟兽,草木对草木,倘若拿干支对卦名,使鸟兽对草木,便不算得好手了。至于声调更是要紧的,一封信念到完,一直顺流水泻,从不作兴有一个隔顿。一班书启相公、文案老爷,晓得制台讲究这个,便一个个在这上头用心思。至于文理浮泛些,或是用的典故不得当,他老人家却也不甚斤斤较量。闲话少叙。且说他有位堂母舅,叙起来却是他母亲的从堂兄弟,不过从前替他批过文章,又算是受过业的老夫子。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这位堂母舅一直是个老贡生,近来为着年纪大了,家里人口众多,处馆不能养活,忽然动了做官之兴。想来想去,只有这位老贤甥可以帮助几百银子。后来又听见老贤甥升署总督,越发把他喜欢的了不得。意思就想自己到湖北来走一趟,一来想看看老贤甥,二来顺便弄点事情做做:“倘若事情不成功,几百银子总得帮助我的,彼时回来弄个教官,捐足花样,倘能补得一缺,也好做下半世的吃着。”主意打定,好容易凑足盘川,待要动身,忽地又害起病来。老年人禁不起病,不到两三天,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四肢无力。依他的意思,还要挣扎动身前去。他老婆同儿子再三谏阻,不容他起身,他只得罢手。于是婉婉曲曲修了一封书,差自己的大儿子趁了船一直来到湖北省城,寻个好客寓住下。他的大儿子,便是贾制台的表弟了。这位老表有点秃顶,为他姓萧,乡下人都叫他为“萧秃子”,后来念顺了嘴,竟其称为“小兔子。”

且说小兔子一直是在家乡住惯的,没有见过甚幺大什面。平常在家乡的时候,见的捕厅老爷,已经当作贵人看待,如今要叫他去见制台,又听人家说起制台的官比捕厅老爷还要大个十七八级,就是伺候制台的以及在制台跟着当底下人的,论起官来,都要比捕厅老爷要大几成,一路早捏一把汗。如今到得这里,不见事情不成功,只得硬硬头皮,穿了一身新衣服,戴了一顶古式大帽子,捡出几样土仪,叫栈房里伙计替他拎到制台衙门跟前。东探西望,好容易找到一个人。小兔子卑躬屈节,自己拿了“愚表弟萧慎”的名片,向那人低低说道:“我是大人的表弟,大人是我的表哥。我有事情要见他,相烦你替我通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