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欢喜便宜暗中上当 附庸风雅忙里偷闲

话说瞿耐庵夫妇吵着要扣钱谷老夫子一百银子的束修,钱谷老夫子不肯,闹着要辞馆,瞿耐庵急了,只得又托人出来挽留。里面太太还只顾吵着扣束修,又说什幺“一季扣不来,分作四季扣就是了,要少我一个钱可是不能!”瞿耐庵无奈,只得答应着。

帐房簿子既已到手,顶要紧的应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孙少爷,应送多少贺敬?翻开簿子一看,并无专条。瞿太太广有才情,于是拿了别条来比拟。上头有一条是:“本道添少爷,本署送贺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这个比比罢。本府比本道差一层,一百块应得打一个八折,送八十块;孙少爷又比不得少爷,应再打一个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块罢。”于是叫书启师爷把贺禀写好,专人送到府里交纳。

不料本府是个旗人,他自己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爷养他老太爷的那一年,刚正六十四岁,因此就替他老太爷起了个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个通病,顶忌的是犯他的讳,不独湍制台一人为然。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爷名叫六十四,这几个字是万万不准人家触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荐一位书启师爷,姓的是大耳朵的陆字。喜太守见了心上不愿意,便说:“大写小写都是一样,以后称呼起来不好出口,可否请师爷换一个?”师爷道:“别的好改,怎幺叫我改起姓来!”晓得馆地不好处,于是弃馆而去。喜太尊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去。喜太尊虽然不大认得字,有些公事上的日子总得自己标写,每逢写到“六十四”三个字,一定要缺一笔;头一次标“十”字也缺一笔。旁边稿案便说:“回老爷的话:‘十’字缺一笔不又成了一个“一”字吗?”他一想不错,连忙把笔放下,踌躇了半天没得法想。还是稿案有主意,叫他横过一横之后,一竖只写一半,不要头透。他闻言大喜,从此以后便照办,每逢写到“十”字,一竖只竖一半,还夸奖这稿案,说他有才情。又说:“我们现在升官发财是那里来的?不是老太爷养咱们,咱们那里有这个官做呢?如今连他老人家的讳都忘了,还成个人吗。至于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这一府的人总亦不能犯我的。”于是合衙门上下摸着老爷这个脾气,一齐留心,不敢触犯。

偏偏这回孙少爷做满月,兴国州孝敬的贺礼,签条上竟写了个“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门政大爷接到手里一看,还没有嫌钱少,先看了签条上写的字,不觉眉头一绉,心上转念道:“真正凑巧!统共六个字,倒把他老人家父子两代的讳一齐都闹上了。我们如果不说明,照这样子拿上去,我们就得先碰钉子,又要怪我们不教给他了。”转了一回念头,又看到那封门包,也写得明明白白是“六元四角”。门政大爷到此方才觉得兴国州送的贺礼不够数;于是问来人道:“你们贵上的缺,在湖北省里也算得上中字型大小了。怎幺也不查查帐,只送这一点点?这个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说道:“例到查过,是没有的。敝上怕上头大人挑眼,所以特特为为查了几条别的例,才斟酌了这幺一个数目。相烦你替咱费心,拿了上去。”门政大爷一面摇头,一面又说道:“你们贵上大老爷这回署缺,是初任还是做过几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称“是初任”。门政大爷道:“这也怪不得你们老爷不晓得这个规矩了。”派去的管家问“什幺规矩”。门政大爷道:“你不瞧见这签条上的字吗?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父子两代的讳都干上去。你们老爷既然做他的下属,怎幺连他的讳都不打听打听?你可晓得他们在旗的人,犯了他的讳,比当面骂他‘混帐王八蛋’还要利害?你老爷怎幺不打听明白了就出做官?”一顿话说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费心,说:“求你想个法子替敝上遮瞒遮瞒,敝上总是感激,总要补报的。”

门政大爷见他孝敬的钱不在分寸上,晓得这位老爷手笔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丑,等他以后怕了好来打点。主意打定,一声不响,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后拿了六十四块,便直径奔上房里来告诉主人。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打的是两块钱一底的小麻雀。喜太尊先前输了钱不肯拿出来,其时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帐,他不肯,起身上前要抢姨太太的筹码。正闹着,齐巧门政大爷拿着洋钱进来。姨太太道:“不要抢了,送了洋钱来了。”喜太尊一听有洋钱送来,果然放手,忙问:“洋钱在哪里?”门政大爷大慌不忙,登时把一个手本,一封喜敬,摆在喜太尊面前。喜太尊一看手本,知道是新任兴国州知州瞿某人,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回头问门政大爷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幺‘到任规’还没送来?兴国州是好缺,他都如此疲玩起来,叫我这本府指望谁呢?”门政大爷道:“这是送的孙少爷满月的贺礼。他有人在这里,‘到任规’却没有提起。”于是喜太尊方才歪过头去瞧那一封洋钱,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个小字,面色登时改变,从椅子上直站起来,嘴里不住的连声说:“啊!啊”啊了两声,仍旧回过头去问门政大爷道:“怎幺他到任,你们也没有写封信去拿这个教导教导他?”门政大爷道:“这个向来是应该他们来请示的。他们既然做到属员,这些上头就该当心。等到他们来问奴才,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来问,奴才怎幺好写信给他呢。”喜太尊道:“写两封信也不要紧,你既然没有写信通知他们,等他来了,你就该告诉他来人,叫他拿回去重新写过再送来。如今拿了这个来给我瞧,可是有心给我下不去不是?”

门政大爷道:“老爷且请息怒。请老爷先瞧瞧他送的数目可对不对?”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块。此时也不管签条上有他老太爷的名讳,便登的一声,接着豁琅两响,把封洋钱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钱的纸摔破,洋钱滚了满地了。喜太尊一头跺脚,一头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到他手里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怎幺他这个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别人硬绷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里!‘到任规’不送,贺礼亦只送这一点点!哼哼!他不要眼睛里没有人!有些事情,他能逃过我本府手吗!把这洋钱还给他,不收!”喜太尊说完这句,麻雀牌也不打了,一个人背着手自到房里生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