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欢喜便宜暗中上当 附庸风雅忙里偷闲(第2/4页)

这里门政大爷方从地板上把洋钱一块一块的拾起,连着手本捧了出来。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门政大大爷走进门房,也把洋钱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伙计!碰下来了!上头说‘谢谢’,你带回去罢!”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还要说别的,门政大爷因见又有人来说话,便去同别人去聒卿,也不来理他了。瞿耐庵管家无奈,只得把洋钱、手本揣了出来,回到下处,晓得事不妙,不敢径回本州,连夜打了一个禀帖给主人说明原委,听示办理。等到禀帖寄到,瞿耐庵看过之后,不觉手里捏着一把汗,进来请教太太。谁知太太听了反行所无事,连说:“他不收,很好!──我的钱本来不在这里嫌多,一定要孝敬他的。好歹咱们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后,他东我西,我不认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认得我。派去的人赶紧写信叫他回来。就说我眼睛里没有本府,我担得起,看他拿我怎样!”瞿耐庵听了太太的话,一想不错,于是写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来。后来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个月,不见兴国州添送进来,“到任规”也始终没送,心下奇怪,仔细一打听,才晓得他有这们一位仗腰的太太,面子上虽说不出,只好暗地想法子。闲话少叙。且说瞿耐庵夫妇二人因见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后胆子更大,除了督、抚、两司之外,其余连本道都不在他眼里。三节两寿,孝敬上司的钱,虽不敢任情减少,然而总是照着前任移交过来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念他同制台有点瓜葛,大家都不与他计较,不过恨在心里。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并不晓得,以为“照着簿子,我总交代得过了”。只有抚台是同制台敌体的,有些节敬、门包等项送得少了,便由首县传出话来,说他一两句,或是退了回来。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诉人说:“我是照例送的,怎幺他们还贪心不足?”无奈抚台面子,只好补些进去。有时候添过原数,有时候不及原数,总叫使他钱的人心上总不舒服,这也非止一次了。还有些过境内委员老爷,或是专门来查事件的,他也是照着簿子开发,以致没一位委员不同他争论。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瞿耐庵自从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听断糊涂,一个个痛心疾首,还是平常,甚至上司,同寅也没有一个喜欢他的。磕来碰去,只有替他说坏话的人,没有一个说他好的人。他自以为:“我于上司面上的孝敬,同寅当中的应酬,并没有少人一个,而且笔笔都是照着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龃龉,后为首县前来打圆场,情面难却,一切‘到任规’,孙少爷满月贺礼,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数目孝敬本府,也算得尽心的了。”那知本府亦恨之入骨。一处处弄得天怒人怨,在他自己始终亦莫明其所以然。

不料此时他太太所依靠的干外公湍制台奉旨进京陛见,接着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隶总督,一时不得回任。这里制台就奉旨派了抚台升署,抚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盐道以次递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补道署理盐道。省中大局已定,所属印委各员,送旧迎新,自有一番忙碌,不消细述。

且说这位署理制台的,姓贾,名世文。底子是个拔贡[注:从秀才中选拔出来,保送入京,经过朝考合格,可充任京官、知县等职。初六年选一次,后改为十二年。]做过一任教官,后来过班知县,连升带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抚任上也足足有了三个年头。这年实年纪六十六岁。生平保养的很好,所以到如今还是精神充足。自称生平有两桩绝技:一桩是画梅花,一桩是写字。

他的书法,自称是王右军一路,常常对人说:“我有一本王羲之写的‘前赤壁赋’,笔笔真楷,碧波清爽,一笔不坏,听说还是汉朝一个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从得了这部帖,每天总得临写一遍,一年三百六十日,从没有一天不写的。”大家听了他的话,幸亏官场上有学问的人也少,究竟王右军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个当中,论不定只有三个两个晓得。晓得的也不过付之一笑,不晓得的还当是真的哩。他说近来有名的大员如同彭玉麟、任道熔等,都欢喜画梅花,他因此也学着画梅花。他画梅花另有一个诀窍,说是只要圈儿画得圆,梗儿画得粗,便是能手。每逢画的时候,或是大堂幅,或是屏幅,自己来不及,便叫管家帮着画圈。管家画不圆。他便检了几个沙壳子小钱铺在纸上,叫管家依着钱画,没有不圆的了。等到管家画完之后,然后再经他的手钩须加点。

有些下属想要趋奉他,每于上来禀见的时候,谈完了公事,有的便在袖筒管里或是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或是一把扇子,双手捧着,说一声“卑职求大人墨宝”,或是“求大人法绘”。那是他再要高兴没有,必定还要说一句:“你倒欢喜我的书画幺?”那人答应一声“是”,他更乐的了不得。送客回来,不到天黑便已写好,画好,叫差官送给那人了。

后来大家摸着他的脾气,就有一位候补知县,姓卫,名瓒,号占先,因为在省里空的实在没有路子走了,曾于半个月前头,求过贾制台赏过一幅小堂画。贾制台的脾气是每逢人家求他书画,一定要详详细细把这人履历细问一遍,没差的就可得差,无缺的就可得缺。候补班子法中,有些人因走这条路子得法的很不少。卫占先为此也赶到这条路上来。但是求书画的人也多了,一个湖北省城那里有这许多缺,许多差使应酬他们。弄到后来,书画虽还是有求必应,差缺却有点来不及了。卫占先心上踌躇了一回,忽然想出一条主意来,故意的说:“有事面禀。”号房替他传话进去。贾制台一看手本,记得是上次求过书画的,吩咐叫“请”。见面之后,略为扳谈了几句。卫占先扭扭捏捏又从袖子管里掏出一卷纸来,说:“大人画的梅花,卑职实在爱得很!意思想再求大人赏画一张,预备将来传之子孙,垂之久远。”贾制台道:“不是我已经给你画过一张吗?”卫占先故意把脸一红,吞吞吐吐的,半天才回道:“回大人话: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没出息!卑职因为候补的实在穷不过,那张画卑职领到了两天,就被人家买了去了。”

贾制台一听这话,不禁满脸堆下笑来,忙问道:“我的画,人家要买吗?”卫占先正言厉色的答道:“不但人家要买,并且抢着买!起先人家计价,卑职要值十两银子。”贾制台绉着眉,摇着头道:“不值罢!不值罢!”又忙问:“你到底几个钱卖的?”卫占先道:“卑职实实在在到手二十块洋钱。”贾制台诧异道:“你只讨人家十两,怎幺倒到手二十块洋钱?”卫占先道:“卑职讨了那人十两,那人回家去取银子,忽然来了一个东洋人,说是听见朋友说起卑职这里有大人画的梅花,也要来买。”贾制台又惊又喜道:“怎幺东洋人也欢喜我的画?”卫占先道:“大人容禀。”贾制台道:“快说!”卫占先道:“东洋人跑来要画,卑职回他:‘只有一张。’他说:“一张就是一张。’卑职拿出来给他看过之后,他便问:‘多少银子?’卑是职回他:‘十两银子。已经被别的朋友买了去了。’东洋人道:“‘你退还他的银子,我给你十四块洋钱。’卑职说:‘人家已经买定,是不好退还的。’东洋人只道卑职不愿意,立刻就十六块、十八块,一直添到二十块,不由分说,把洋钱丢下,拿着画就跑了。后来那个朋友拿了十两银子再来,卑职只好怪他没有留定钱,所以被别人买了去。那个朋友还满肚皮不愿意,说卑职不是。”贾制台道:“本来是你不是。”卫占先一听制台派他不是,立刻站起来答应了几声“是”。贾制台道:“你既然十两银子许给了人家,怎幺还可以再卖给东洋人呢?果然东洋人要我的画,你何妨多约他两天,进来同我说明,等我画了再给他?”卫占先连连称“是”,又说:“卑职也是因为候补的实在苦极了,所以才斗胆拿这个卖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