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8页)

寄客这才说:“我们两个,是死是活也说不准的,我也不想瞒你的了。我在日本的老友写信来告诉我,说我那个儿子突然就冒了出来,向他要了我在中国的地址。原来大地震之后,他就被一家武人收养了。后来上了日本的陆军大学,还娶了个将军的女儿。这次侵华,他进了日军特务机关,货真价实一个法西斯分子。这次来杭,八九不离十,是冲着我来的呢。”

“你也别上心,真要来了,也未必是坏事。日本佬虽坏,他还是你的骨肉。有你在,他或者还可以保住几个杭州人的性命呢。”

寄客哼了一声,说:“只怕因为我,他倒反而多杀几个中国人的性命呢!”

见绿爱有些不解,赵寄客才说:“他明知我的地址,也明知能打听到我,多少年来也不和我联系。他这是心里种着仇恨啊。”

“即便仇恨,也是一家子的事情,哪里就会拿了国家的大事,来出自己个人的怨气呢。”

寄客说:“你啊,到底女人。我这一辈子,见过多少道貌岸然的人,口口声声天下大事。钻到他们肚子里去看看,骨子里还不是那点点见不得人的牛黄狗宝。怪不得鲁迅要做诗呢——强盗装正经,各自想拳经,真正是入木三分——”

“那是骂我们中国人里的政客呢。”

“天底下的强盗,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没听从南京逃出来的人是怎么说的?”

前不久日本人血洗南京,杀了三十万南京人,绿爱也是听说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样去推测寄客的骨肉,便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只管把自己的血脉往恶心恶肝里想。他既是这么一个混世魔王,你还留下来干什么。你这点心事,还是我来帮你捅破了吧。你不就是心存侥幸,还想见他一面吗?”

寄客长叹一口气,说:“绿爱,这话岂是可以捅洲的。我赵寄客一世的做人,莫非老了,竟然英雄气短,儿女增长起来。天醉若是活着,岂不活活笑煞?”

“造孽万千哪……”绿爱就流下了眼泪,说,“我去替你见见他吧。你只管告诉我,如今他叫什么名字了,万一碰上了,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寄客张了张嘴,突然一拍桌子,说:“不提了,不提了,只管这么哗哗噱佩做什么!你我一世冤家,头发都白了,还是算算自己的这本账吧。”

绿爱想,可怜寄客啊,这么侠肝义胆的一个英雄,如今也是石板缝里要夹死了。这么触景生情,就想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会儿,突然掩面就哭倒在寄客的怀里,一边叫道:“嘉平我的儿啊,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你让你妈死都不放心死啊。”

寄客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劝也没有用的。见她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把扶正了那女人的肩,说:“好了,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心里头那点话也都说开了。把这剩下的龙虎斗,都给我喝干净了。”

他不由分说地一大口就把那龙虎斗往绿爱的嘴里倒了下去。自己也豪饮而尽,两只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在赤木山上被压下的欲望的旗帜,原来并没有被时光侵蚀。今夜,它哗啦啦地展开了,再也无得无阻了。两个老去的人儿不约而同地想道——在死去之前相互拥有,这是多么侥幸啊。

此时烛光已灭,盆中炭火也已微红,两人的身体因了酒精之故,滚烫热烈,呼吸简直就像是在往身体之外喷射火焰。寄客只觉热酒煮肠,五内俱焚一般,使用那残臂一把推开了窗子。从窗口望出去,一阵一阵的黑红透亮的光,如鬼火憧憧,照彻杭州城的夜空。此乃中华民国第二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当杭家大院忘忧楼府中那对男女,正在偿还他们一生的夙愿之时,倭寇的大皮靴,已经开始踩入中国的人间天堂杭州城了……杭州西郊灵隐寺,八百年前,华夏禅院五山之首,今日大难临头,却成了一艘普渡众生的夜航船了。

大雄宝殿下,紧靠大柱,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嘉和安顿下家人,又急着去照看一路相携而来的陈揖怀。陈揖怀失血过多,又加一路颠簸,眼看着奄奄一息,所幸庙中有懂得刀伤的和尚,立刻抬到僻静处上药,重新扎绷带,是死是活,也只有上天保佑了。

杭嘉和是在往灵隐寺来的半路上遇见陈揖怀一家的。出城往西郊去的杭人也不少,大多是老弱病残、妇孺儿童。嘉和夹在其中,竟也算得上是个临时的领袖人物,不仅要照顾自家人,还和杭汉跑前顾后地招呼着他人。彼时,虽已深夜时分,又兼蒙蒙细雨愁人,但一路跌跌撞撞而来,除了嘉草于不晓人事之际,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尖叫之外,其余的人,几乎不说一句话。紧紧包围着嘉和的,就是那一片越来越响的力不胜支的喘气声。

背后仿佛听见了“轰”的一声,就听到汉儿大叫了:“伯父,城里起火了!”

猛回头,不得了,半边的天都是红的,衬得那另一半的黑,便如同地狱一般地生怖了。

入了灵隐寺,众人一通忙乱,惊心稍安,嘉和靠着大殿圆柱。一灯香火之下,往大殿上空望去,但见这高十三丈五尺的殿堂,此时却显得深不可测。唉,佛也无心保佑这一方土地民生了,那释迎牟尼,只在巍巍顶端,不动声色地观看这不知是几朝几劫的又一场人间灾难。

嘉和不信佛,也不似其父素无逃禅之心。后脑勺靠在冰凉的大柱上,却想到这些大柱的来历。这些柱子,原本都是清宫为修颐和园,于宣统二年特意从美洲去买来的。不意其时,清廷已四面楚歌,要修那颐和园,又有何用?故而才又千里迢迢运到了杭州,重修了灵隐寺。

国家天崩地裂之间,不过二十余年,佛又曾何时保得百姓平安?去年灵隐香火最盛之时,倒把一个罗汉堂烧得干净。这罗汉堂,就在大雄宝殿之西的西禅堂旁。那五百罗汉,个个有真人那么高,又个个面相不一,兼仿着净寺的田字殿,佛像背列,四面可通,杭人便有数不清的灵隐罗汉之说。先烧了罗汉堂,信佛的人就说不是好兆头。嘉和虽与家人躲入其中,却并无一丝安全感,心里恍恍然不知如何才有着落,只觉今夜灵隐,未必是个可藏人之处,不祥之感阵阵袭来,竟使他无法安歇。辗转多次,只得起身,踱出大殿,只往那飞来峰下徘徊而去。

话说这灵隐寺,也是东南佛国之中,又一江南名刹了。

东晋成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和尚慧理来到此处,见山川有钟秀之气,便以为必有仙灵所隐,自此,结庐林中,名以“灵隐”。从此南朝三百六十寺中,便以此寺为众冠之一,至今,已有千六百余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