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8页)

寄客挥挥手说:“天寒地冻,必以热老酒暖心为好。再说,今日这种日子里不喝老酒,又喝什么?”

“此话怎讲?”

“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后率大军兵临吴王夫差城下。出发前取来老酒,投入河中,此河从此名为投醒河。当年我随女侠秋撞在大通学堂之时,常与她到河边,望那东流之水,女侠曾与我言《吕氏春秋》之文:‘越王之栖于会稽也,有酒投江,民饮其流而战气百倍。’今日你我痛饮此酒,明日不是正可以战气百倍吗!”

绿爱听了,捧来一小坛绍兴东浦老酒。坛口用泥封着,二人忙了一阵,把那坛口打开了,老酒红黑郁亮的,就咕嘻哈哈地倒在了一个大搪瓷杯里。绿爱又在炭炉上架了火钳,把大搪瓷杯再架在火钳之上,说:“就这么热着,一会儿就好。”

寄客又叫绿爱取三只小酒杯来,绿爱一时有些疑惑,再一想,就恍然大悟了。眼睛一阵发热,就下去张罗。再上来,又取了下酒的小菜,有茵香豆,有水煮花生,还有老家带来的德清青豆。

片刻间,酒就热了,酒气上来,直往鼻孔里钻,绿爱就被熏得别过头去直打喷嚏。一连串的喷嚏配着杭州城围那一连串的枪声,此起彼伏,把黑夜也打得退避三舍。绿爱和寄客两个,一杯酒在握,竟然也就处变不惊了。

三只瑞清杯酒盏,倒满了江南老酒,一只放在桌子上横头,寄客拿自己那一只酒杯与他的那只十碰,说:“天醉,你我兄弟,今日一起等那东洋佬杀进城吧。鱼死网破,就看明日了。”

说完一饮而尽。

绿爱听了心酸,说:“话是那么说,我就不信日本人真的进了城就会杀我们。我们呆在e己家里,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就说嘉乔,再坏,也是姓杭的,总不至于姓杭的要姓杭人的命吧。”

说完自顾自地也仰脖子喝了一盅老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竟就喝得有五分的醉意了。刚才被寄客用只手从树上打下的梅枝,被屋里的热气一熏,放出浓郁香气,屋里一时的酒气花气与人气就赢红了一片。绿爱又总觉这酒喝到现在还是少了点什么。想了想,是了,还是少了茶。杭家人喝酒与别家的不同,从来就是酒茶同席的。便起身到隔壁厢房里转了一圈,拿回来一个碗状的纸包物,说:“都说茶酒是对头,其实不然。我上了酒,我也给你上一道茶”

说罢打开了纸,寄客见了说:“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原来也就是这个。此茶出自云南,名叫普洱沦茶,当年我反袁世凯时到过云南,那里的人都爱喝这个。比起我们这里的龙井,那可就是豪放得多了。”

绿爱听寄客那么说着,一边就又拿过了一个大茶杯子,盛了大半杯子水在里头,又把它搁到了炭炉上的火钳之上。等着那水一会儿工夫就翻开了鱼眼,然后使劲掰开那普洱茶,往茶杯里放。寄客见她掰着吃力,接过来一只手就捏碎了,一边就说:“我知道你们这一家是非龙井不喝的,怎么想着吃这道边茶了?”

“就准你喝老酒有故事啊,”绿爱平生不能碰酒,一碰酒就露了本性,见过她喝酒的,都说她八十岁喝酒,恐怕也还是悄佳人一个。此时偌大一个院子,就她和她一辈子的冤家共度长夜。明日强定一到,死活不知,这最后的时光,安能不回头一笑百媚生。便见她一杯醇酒饮下去,两朵桃花红上来,眯缝着眼睛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茶,也有一个故事在这里头呢。”

“此话怎讲?”

“说来就话长了。我也是前些年听一个赶过马帮的云南滇商,来杭州做生意时说给我们听的。他说他卖给我们的这普洱沦茶,可是云南最好的,单单就产在那南糯山。还说那里至今还有一株八百岁的大茶树呢!”

“这也不奇怪,未必就是那滇商说的大话,我早年在云南见过这么高大的茶树。人采茶叶,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上去,用刀把树枝砍下来,再持下叶子。我看忘儿一日日地背着那《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代而持之。我就想着,有一日他长大了,我要带他到云南去看看,让他知道了,我们大中华到底有多大。这大茶树,不单单巴山峡};D才有。云南也有呢。陆羽写那《茶经》时,怕还不知道世上有个南糯山吧。中国真是太大了。我看他小日本,就是想占,也是占不过来的。”

这么听着,绿爱早就又是几杯老酒下肚了。酒壮人胆,她就嚷嚷起来:“你看你看我才开了一个头,你就说上那么多,你还让不让我说了。从现在开始,再不许插话,听到了吗?”

然后也不管寄客有没有真听她的,就说开了:“你道这南糯山的茶是怎么来的?这和诸葛亮孔明还有干系呢!说是当年三国,孔明带兵七擒孟获到了南糯山。此时兵疲马乏,水土不服,拉肚子的拉肚子,害眼病的害眼病,这仗,可就没法打了。诸葛亮一看不行,得想个办法,就拿自己手里的那条拐杖,插在南糯山的石头寨上,立刻,就生出了一株大茶树来。士兵们采了那茶树叶子煮了喝茶,什么病都没有了,又能打仗了。从此以后,长那株大茶树的小山,就被叫做孔明山了。那山上的茶树呢,就被叫做孔明树了。孔明山附近的那六座山,也都种了孔明树,如今都成了普洱茶的六大茶山了。”

绿爱说的那些个故事,其实寄客都听到过。当年他在云南,虽不是茶人,但有了天醉这样一个茶人兄弟,自然是耳儒目染,不懂也懂了许多。那六座山,曰“悠乐、革登、倚邦、曼枝、曼喘、曼撒”,寄客都去过。不过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和绿爱恩恩怨怨一辈子了,知道绿爱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女人。况且今天,他也喜欢看绿爱那种自以为是的架势。屋子里暖洋洋的,香喷喷的,女人也是风情万种的。为了造一点小波澜,寄客就故意说:“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呢?也不就是显得你懂得比我多吗?”

果然绿爱就上当了,大睁着眼睛说:“你看你看,年纪大了果然就不灵了。就准你讲越王勾践,就不准我讲诸葛亮?莫非只有勾践的酒能助你战气百倍,诸葛亮的茶就不能助你逢凶化吉吗?”

听了此言,寄客禁不住一大口酒下去,说:“我说绿爱你是我的红粉知己嘛。来,干了此杯!”

此时架在火钳上的两只茶杯都热浪滚滚地升着雾气,一只冒着酒气,一只冒着茶气。茶熬的时间一长,都浓郁成计了。绿爱便用一块毛巾包了茶杯把手,然后醉眼呼陵地把那普洱沦茶汁往热腾腾的酒杯里倒。一不小心就倒到了火炉里,“膨”的一声,就冒上来一阵灰烟。寄客要去帮,绿爱不让,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龙虎斗,懂吗?记住,得用茶往酒里倒,可不能酒往茶里倒。你尝尝,什么味道?治百病的。趁热吃,祛湿发汗,祛寒解表。也是那滇商教的。赵寄客,你喝了我家一辈子的茶,恐怕也没喝过这种龙虎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