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8页)

寄客一仰脖子,就把那“龙虎斗”给灌下了半杯,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百般滋味,只说:“龙也喝了,虎也喝了,我还怕什么小日本这一条虫呢!”

那剩下的另一半,绿爱也咕嘻哈嘻地喝了一个底朝天。都道酒能醉人,却不知浓郁的茶汁也能醉人,此时二醉合一,可就真是把个绿爱喝成了七八成的醉态了。外面枪声炮声的,这二人竟然都已经听不见了。醉人胆大,寄客就一把橹了绿爱过来,说道:“想必天醉在上,看了我们如此也不会生气,今日里我俩也来喝一杯交杯酒!”两人就绕了手臂,一饮而尽。

绿爱饮了酒,脖子就软了,靠在寄客身上,有气无力地用拳头砸着寄客,道:“说,当初为什么不带了我去南京。我若当时走了,这一辈子,也就不是这样过了。”

寄客也就长吁短叹起来:“女人啊,我就是跟你说不清。你想,抢个把女人,在我赵寄客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女人愿意,一百个我也敢抢。可是你不一样。天醉在我fIJ面前横着,我是绕来绕去,绕了他一辈子,绕不开啊!”

绿爱是个很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她不能够真正懂得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分是怎么回事。挣扎地从寄客怀里脱出来,她说:“今日里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这辈子扔掉的是件什么无价之宝!你等着,我给你弹曲子听。”

说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路起脚,取了柜上的一只锦囊,抖了抖,一阵灰尘扑面。从里面取出的那只古琴倒是还很齐整。绿爱此时见了琴,一时又清醒了几分,说:“这琴,还是八年前西湖博览会那阵上海茶商汪自新送展的古琴。当时送的有唐代霄文所制的天籁琴,元代朱致远所制的流水琴,还有明代的修琴——”

“我倒要来见识见识,你这琴莫非还是唐代的?”

“这倒不是。俺翁的那些个古琴,原来都是藏在汪庄‘今蟋还琴楼’里面的。如今日本飞机日里炸夜里炸的,这些前朝遗物也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好在他自己也能制琴。你以为我们卖茶叶的就只认得几张茶叶几张钞票啊。蜡翁取扬州僧寺的古木造琴,别出心裁,有梅花、凤头等格式。你看他送嘉和的这把,就是梅花的呢,要不要看一看?”

寄客本来对艺术并无大长处,只是能欣赏。隔着烟雾,他眯着眼摆手说:“弹个什么?要带劲的。《胡篇十八拍》不好,太悲凉了。毛敏仲的《渔歌》,不好不好,太散淡了。姜费的《古怨》也不好,我就见不了这些佳人薄命的腔调——”

“你不用说,我知你喜欢什么。郭河的《漾湘水云》怎么样?情怀故国,身南心北,真正爱国家的浙派大琴师的大曲。可惜了,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也只是将就着了。”

绿爱少女时代,对古琴曾经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后来既和天醉一起生活,想那么一个风花雪月之辈,也少不了对月弹琴,见花落泪。绿爱跟他在一起,免不了还要摸摸琴。倒是天醉死后的这些年来,绿爱再不摸琴。今日一触琴,便知手生。但借了酒力,一腔热望却在。先还磕磕碰碰,后来好一些了,便弹得肝胆俱张起来。寄客听着听着,突然一腔少有的心酸上来,便道:“绿爱你且慢弹。”

绿爱连忙赶了过来,扶住他的肩头说:“怎么不舒服了,要不要床上躺着去?”

寄客紧紧握着绿爱的手,把脸贴了上去,说:“就这样好了。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绿爱觉得奇怪,说:“你想到什么了,你这么一个人也会有心里过不去的时候,讲给我听听,我帮你化解了去。”

“我是想跟你说的,只是说了你不能生气。”

“说吧,都这种时候了,天大的事情也顶得过去了,难道你心里还有别人不成?”

寄客就把手移开了,说:“不瞒你说,我见你弹琴的样子,眼一花,就想起我当年在日本的那个女人了。我也是在她弹琴的时候认识了她的。她原本就是一个艺伎,弹得一手的好琴呢。”

绿爱还是有了醋意的,不过她不那么说,她说:“你怎么就找了一个日本女人呢?如今他们日本人杀进中国了,你那日本女人,可不就成了你的仇人了?”

“你看你看,我说你要生气吧,你还说不会。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你嘛。”

绿爱连忙掩饰自己,说:“我什么时候吃醋了,我是说,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该把她领回中国,怎么把她和孩子一起给扔在日本了呢?”

“日本的艺伎原本也是规定了不能明媒正娶的。后来有了一个男孩,我说要把他们一起带回来的,那女人不愿意。我回国后再托人去找,口信捎来,说那女人到底还是跟了一个浪人去了。没过几年,又在大地震中死了。我一直也没有跟人说起过,其实那些年,我可是去过日本好几趟,想找回那孩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若那孩子还活着,怕也有嘉和这把年纪了吧。你有什么念物给他们留下了,万一日后见了,也是一个凭证。”

“倒是留下过一块德国造的怀表,反面刻了‘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不过,我如今却是怕有人拎了这块表来认亲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绿爱就笑了起来。

赵寄客停著罢杯,垂下头,半天抬头,苦笑着才说:“绿爱,你说老话怎么就有些那么对路的地方。比如说无巧不成书,比如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莫非今日说到你的日本儿子,明日你的日本儿子果然就到了?”绿爱依旧笑着,只是笑得勉强,脸也沉了下来。

赵寄客说:“岂止是到中国啊……”

绿爱的眼睛越瞪越大,手里的筷子头触在了桌面上,就哆哆嚎咦地响个不停。突然抽了一口冷气,举起筷子直戳赵寄客的鼻尖,轻声叫道:“我说你怎么死活不肯离开杭州城啊,原来你这是在等——”

还没“等”下去,就被寄客一掌击落了筷子,反手捂了绿爱的嘴,气急败坏的脸都绿了,也是轻声地喝道:“你叫什么,还嫌晓得的人不够多吗?”绿爱顿时明白过来,轻轻碰了自己嘴唇两下,又一仰脖子,倒进一口酒,使劲咽下去,说:“看,我把这句话和着酒都咽下去了,烂死在肚子里我也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说。”

她和寄客相识了大半辈子,除了为她,她还从来也没有见过寄客为了别人心里乱了阵脚。今夜非同寻常,她看出寄客内心深处的慌乱来了,便定定神宽慰他说:“即便人家来了杭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人当兵拉壮了,日本人打仗就不拉了?说不定他就是被硬拉来的呢,也不见得凡日本人就杀人放火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