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第3/4页)

一个小男孩紧紧攥着一个黑女人的手,朝我们走来。在我看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黑孩子,深巧克力色的皮肤、张开的鼻孔和漂亮的牙齿。他时不时地来个欢蹦乱跳,那个黑女人就拽一下他的手,让他停下来。

杰姆等他们过去以后才开口:“那就是个小混血儿。”

“你怎么分得出来?”迪尔问道,“我看他就是个黑人。”

“有时候也分不出来,除非你认识他们。反正他是半个雷蒙德,准没错。”

“可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我问。

“我说过了,斯库特,你得知道他们是谁才行。”

“好吧,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不是黑人?”

“杰克叔叔说,我们确实不知道。他说,从他自己追根溯源来看,芬奇家族没有黑人血统,不过,据他所知,我们的祖先可能是在《旧约》时期从埃塞俄比亚出来的。”

“怎么说呢,要是我们的祖先在《旧约》时期就出来了,时间那么久远,那就根本不算什么事儿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杰姆说,“不过,在我们这一带,你身体里只要有一滴黑人的血,大家就把你当成黑人。嗨,瞧……”

只见在广场上吃午饭的人们仿佛得到了一个无形的指示,他们纷纷站起身来,把报纸、玻璃纸和包装纸的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孩子们跑回母亲身边,小娃娃们被揽在腰间,帽子上满是汗渍的男人们把家里人聚集起来,赶着他们进了县政府大门。在广场远处的角落里,黑人们和多尔夫斯· 雷蒙德先生也站了起来,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他们中间没有妇女和孩子,这似乎抹煞了广场上的节日气氛。他们耐心地等在门口,让白人家庭先进。

“咱们进去吧。”迪尔说。

“不行,咱们最好等他们都进去之后再说。如果阿迪克斯看见我们,他也许会不高兴。”杰姆说。

梅科姆的县政府大楼总让人依稀想起阿灵顿国家公墓:南面的水泥柱子过于粗重,而上面支撑起的屋顶则显得轻飘飘的。那些柱子是原来的县政府大楼在一八五六年失火后唯一幸存下来的部分。新的县政府大楼是围绕这些柱子修建起来的,更确切地说,是撇开了它们。不过,单就南廊来说,梅科姆县政府大楼呈现出一派早期维多利亚风格,从北边望过来,是一道还算过得去的街景。但从另一侧来看,那些希腊复兴风格的柱子和十九世纪式样的钟楼很是格格不入,钟楼里还有一座锈迹斑斑、走时不准的大钟,这情景就像是一个民族决意要把往昔的每一个碎片都保留下来。

要走到二楼的法庭,必须经过一连串不见天光的小隔间,那是县政府各部门的所在地——估税员、收税员、县书记员、县司法员、巡回书记员和遗嘱查验官之类的都待在这些阴冷昏暗的小隔间里,屋里透出一股卷宗发霉的气味混合着陈年的潮湿水泥味和尿臊味。在这里,大白天也得开灯,粗糙的地板上总是蒙着一层灰尘。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已经被环境改造成了一种特有物种:身材矮小、面色灰白,似乎从来没有经过风吹日晒。

我们早就料到会很拥挤,可没想到一楼走廊里也是人头攒动。我们被人群冲散了,杰姆和迪尔不知去向,我奋力挤到楼梯井的墙边,知道杰姆早晚会来找我。结果我发现自己置身于“闲人俱乐部”的成员中间,于是就尽量不惹人注意。这群穿着白衬衫、卡其色裤子上吊着背带的老头无所事事了一辈子,暮年时光也是在闲散中度过的——他们整天泡在广场上,坐在橡树下的松木长椅上打发时间。阿迪克斯说,他们是极其热心的法律事务评论家,通过长年观察,已经像首席法官一样精通法律了。平日里,他们是法庭里唯一的听众,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打乱了他们自得其乐的常规活动,这似乎让他们很生气。他们开口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漫不经心的腔调,却又煞有介事。他们谈论的就是我父亲。

“……想必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其中一个说道。

“噢,说到这个,我可不敢断言,”另一个人说,“阿迪克斯· 芬奇读了好多书,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他读书还行,他也就读读书罢了。”这一群人都窃笑起来。

“我告诉你啊,比利,”有一个人开腔了,“要知道,是法庭指派他为这个黑鬼辩护的。”

“没错,可阿迪克斯决意要为他辩护。这是让我反感的地方。”

这个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如此一来,事情就不同了:阿迪克斯必须接下这个案子,不管他愿不愿意。我很奇怪他居然对这件事儿只字不提——我们本来可以在很多场合下用这套说辞来为他、为我们自己辩解的。他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用这句话来抵挡,能省去多少争吵和拳脚啊。可是,这能解释镇上的人为什么态度恶劣吗?法庭指派阿迪克斯为他辩护,阿迪克斯也决意要为他辩护。这是让他们不高兴的地方。真让人搞不懂。

等白人上楼之后,黑人们也开始拥了进来。“噢,等一等。”一个俱乐部成员举起拐棍,嚷了一声,“先别让他们上楼梯。”

俱乐部成员们开始迈动僵直的腿脚往楼上爬,正撞上迪尔和杰姆下来找我。他们俩挤过来的时候,杰姆喊道: “斯库特,快点儿,都没有空座了。我们得站着啦。”

“你瞧啊。”他心急气躁地说。这时候,黑人们也蜂拥而来。走在前面的那群老头估计会占去大部分站位。杰姆对我说,看来我们没戏了,这都怪我。我们惨兮兮地站在墙边。

“你们进不去啦?”塞克斯牧师低头看着我们,手里拿着顶黑帽子。

“嗨,牧师,”杰姆说,“是进不去了,都怪斯库特。”

“噢,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塞克斯牧师侧身挤上楼梯,几分钟工夫又回来了。“楼下没有一个空位。你们愿意跟我到看台上去吗?”

“哇,当然愿意。”杰姆答道。我们兴高采烈地跑在塞克斯牧师前面冲进了法庭,又上了一段后楼梯,然后停在门口等着。塞克斯牧师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小心地引导我们穿过看台上的黑人观众。有四个黑人主动站起来,把他们的前排座位让给了我们。

坐满黑人的看台沿着法庭的三面墙延伸,就像是位于二层的露台,从这里可以把法庭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陪审团坐在左侧长长的窗户下面。他们个个脸庞晒得黝黑,身材瘦长,看上去都是农民,不过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儿:镇上很少有人去充当陪审员,他们要么被除名,要么免于承担这项义务。陪审团中间有一两个人看上去仿佛是穿着整肃的坎宁安家的人。此时,他们全都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