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快住嘴!要不然我真的就得跟你们一块儿走了,我只怕有人说闲话呢!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出远门的,再见吧!”

她的手在他那只黑得出奇的、仿佛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大手里消失了。她在拐弯的路口向他挥手。她一个劲儿往前走去,这时头脑更加清醒了,她感到自己格外孤单。

夕阳西斜时,小麦和青草看上去好像一块块柔软光滑的天鹅绒。这时,云端里迸射出金黄色的光芒,笼罩着大草原,她心情愉快地走到了大街上。

6月初,她坐着车跟肯尼科特一起出诊去。她觉得他像美国中西部的大地一样,充满了活力;看到庄稼人都是毕恭毕敬地听他说话,她对他越发敬佩了。她急匆匆喝了一杯咖啡,冒着清晨的寒气出发,径直来到了一望无际的旷野,这时候朝霞已从这个无比纯洁的世界上升起来了。从草地飞来的百灵鸟,在稍微裂开的栅篱木桩上歌唱,野玫瑰正在散发出一阵阵清香。

傍晚,当他们回来的时候,落日放射出庄严肃穆的光束,像是天神用金箔制成的一把团扇,四周庄稼地,有如一片浩渺无边的、雾气缭绕的绿色海洋,栽在那里防风的柳树,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枝繁叶茂的棕榈岛屿。

7月还没有来临,大草原上已闷热不堪。在烈日的曝晒下,地面都龟裂了。庄稼人下地干活,跟在播种机和浑身流汗的马匹后面,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坐在汽车里等肯尼科特,汽车正好停在一户农家门前,车里皮坐垫热得够呛,几乎烫了她的手指头,射在挡泥板和引擎盖上的炽烈的阳光使她头昏目眩。

在一阵黑沉沉的大雷雨之后,大风突起,尘土四扬,刹那间天昏地黑,预示着龙卷风即将来临。窗子虽然都关得严严的,但里面窗槛上照样落满了一层摸不到的、从遥远的达科他刮来的黑色尘埃。

7月里,天气依然闷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们白日里上大街,就像匍匐着行走一般,到了夜晚,又热得睡不着觉。他们索性把床垫搬到楼下客厅的窗子跟前,并且把所有的窗子都通通敞开,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在上面翻来覆去睡不着。整整一个晚上,他们说了十遍要到户外去用橡皮水管给自己冲冲凉,或到露水里去遛弯儿,但他们实在太累了,压根儿不想动弹。赶上凉爽的夜晚,他们也出去散散步,蚊子却成群飞来,好像给他们劈头盖脸撒上一把胡椒粉,而且,还一个劲儿往他们的喉咙里钻。

她想念北陲松林、东部海滨,可是肯尼科特说:“现在这个时候,实在脱不开身。”妇女读书会保健促进委员会要求她参加灭蝇运动,她就整日在镇上东奔西走,劝说镇上居民使用读书会所提供的灭蝇器,或是把钱发给积极灭蝇的孩子,以示奖励。她对灭蝇这件事很尽职,但并不感兴趣,后来,到了炎热的天气几乎使她体力消耗殆尽的时候,她才把这工作放下手来。

肯尼科特和她一起驾车到北部去,在他的母亲那里住了一个星期,实际上是卡萝尔和她的婆婆住了一个星期,因为肯尼科特天天都忙着钓鲈鱼。

他们在明尼玛喜湖畔买下了一幢避暑别墅,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戈镇生活里最使人感到快乐的也许就是消夏别墅了。其实,它们都是只有两开间的小房子,房间里摆上一些破破烂烂的椅子和胶合板已剥落的桌子,四周的木头板壁上,糊着一些石印彩色图片,还有一只蹩脚的煤油炉子。这些小房子都紧挨在一起,加上木头板壁非常薄,连相隔五间的房子里打小孩屁股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那些小房子都坐落在悬崖上郁郁苍苍的榆树和菩提树丛中,从那里可以眺望明尼玛喜湖那边成熟了的发黄的麦田——它傍着山坡一直绵延到一片绿树边缘。

在这里,戈镇的太太们忘掉了过去交际应酬时的忌妒心理,身上只是穿着方格花布的普通衣服,常常坐下来闲聊,或者穿上旧游泳衣,在哭哭闹闹的孩子们的簇拥下,到湖边互相泼水,玩上好几个钟头。卡萝尔也跟她们一起去,有时她把尖声叫嚷着的男孩子按到水里去,有时她帮着小孩们给那些可怜的小鱼垒筑沙盆。每天晚上有人从镇上开了车到这儿来,她就帮助久恩尼塔·海多克和莫德·戴尔替来客准备晚餐,这时她是喜欢她们的。跟她们在一起,她觉得比较自在,也比较自然。要是谈论油炸小牛肉丸子或者肉丝炒蛋,她就没有机会发表自己的奇谈怪论,表现自己的神经过敏了。

晚上,他们有时跳舞,有时还开化装黑人音乐会,由肯尼科特担任领唱兼报幕,演得真是棒极了。他们常常被孩子们团团包围起来,谈到山鼠、地鼠、木筏和柳木哨子,这些孩子对此个个精通呢。

如果说他们还能够继续过这种标准的原始人生活,卡萝尔恐怕就会成为戈镇最热心的市民了。她心情愉快地相信她根本用不着再发表那种书呆子似的迂腐透顶的谈话,她也不必再指望戈镇变成像酷爱自由的艺术家那样放荡不羁。现在她已经心满意足,对一切再也不评头品足了。

9月,本是一年之中大自然的色彩最丰富的时节,可是按照本地习俗,他们不得不都回到戈镇去;孩子们也不能再浪掷韶光,去学习什么跟大地有关的东西,而是应该回教室去学算术,比如说,应当知道威廉卖给约翰多少斤土豆之类的事(在那个幻想出来的世界里,用不着担心代销佣金或在运货车上短斤缺两等事儿)。整个夏天那些太太们都去游泳,玩得很开心,可现在一听到卡萝尔说“今年冬天让我们到户外去换换空气,滑滑雪,溜溜冰”,却露出怀疑的眼色。在明年开春以前,她们的心儿又得闭合起来九个月,在她们的那个小圈子里,围着暖炉吃精美点心的生活又要开始了。

现在卡萝尔已开办了一个沙龙。

既然她最喜欢肯尼科特、维达·舍温和盖伊·波洛克,既然肯尼科特只喜欢萨姆·克拉克,而对全世界的诗人和激进分子一点儿都不欣赏,那么,在庆贺她结婚一周年的晚宴上,就她这个可以进行自卫的个人小圈子来说,只剩下维达和盖伊两人了。席间,各人也仅仅对雷米埃·伍瑟斯庞的雄心壮志,表示了不同看法。

她发现在戈镇就数盖伊·波洛克举止言谈最文雅。他在谈论她新买的亮闪闪的镶嵌宝石的奶油色衣服时,显得非常自然,毫无戏谑之意,入席时,他还特别殷勤地把椅子给她挪过来。盖伊·波洛克可不像肯尼科特那样老是大声嚷嚷,用“噢哟哟,你说那件事吗,我今天可听得够多啦”来打断她的话儿。可是,盖伊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独来独往的隐士式人物。他一直闲坐着,谈锋很健,到很晚才离开,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