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卡萝尔这才对自己目空一切的态度,感到内疚。她请雷米埃唱歌,警告那些即兴表演家们少来那一套“绝招”,说:“我们大家都要你唱歌,伍瑟斯庞先生。你是今儿晚上唯一由我特请登场表演的著名演员呢。”

雷米埃脸红了,只好当众承认说:“哦,他们都不要听我唱,”可是说着,他已在清嗓子,把他的那一方干净手绢从上衣的胸前口袋里往外抽出来一些,同时把手指插在马甲上的两个纽扣之间。

一是出于雷米埃的后台舍温小姐的盛情举荐,一是她本人也巴不得能“发现艺术天才”,卡萝尔当然是乐于欣赏一番的。雷米埃唱了《像小鸟一样飞呀飞》《你是我的小鸽子》和《乳燕离巢》三支歌曲,都是用礼拜堂里专门为捐款而献唱的那种男高音唱的,唱得相当糟糕。

卡萝尔实在替他感到害臊,不由得浑身发颤。她的这种感觉,犹如敏感的人听到一位滔滔雄辩的“演说家”说了两句俏皮话一样,或者就像看到一个发育过早的孩子品行不端,干了一件孩子们根本不应该干的事一样,叫人心里感到难受。

雷米埃半闭着眼睛时那副沾沾自喜、目空一切的神态,简直叫她哑然失笑,他那可怜巴巴的虚荣心,像一轮光圈一般,笼罩着他那苍白的脸孔、下垂的耳朵和蓬蓬松松的、黯然无光的头发——他的那副尊容,真是弄得她啼笑皆非。看在舍温小姐的面上,她尽量装出啧啧称赞的样子来;因为,舍温小姐是一心一意崇拜真善美的,根本不管它是否确实如此。

第三支乳燕曲一唱完,舍温小姐仿佛从心神恍惚的梦幻之中苏醒过来,舒了一口气,跟卡萝尔说:“我的天哪!唱得真棒!当然咯,雷蒙德的那副嗓子还算不上特别好,但他唱的时候放进了那么多的感情,你说是不是?”

卡萝尔只好厚着脸皮撒了一个大谎,然而并无独到之处:

“哦,是的,我真的觉得他的感情太丰富了!”

这时她已看到,听众们在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洗耳恭听了这么久之后,个个都是没精打采,再也不指望有什么开心的事儿了。卡萝尔大声喊道:“现在,我们来做一个傻子游戏,那是我在芝加哥学来的。请你们大家先把皮鞋脱掉。我说,脱掉以后,说不定你们会摔一跤,把膝盖骨、肩胛骨都给压碎了。”

大家虽然很注意听她说话,但都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有几个人皱着眉头,似乎在说:肯尼科特大夫的新娘子根本不懂礼俗,一天到晚净是吵吵闹闹。

“我要挑出几个最顽皮的人——像久恩尼塔·海多克和我本人——来充当牧羊人。剩下的,就是你们,都算作狼。你们脱下来的皮鞋,就算是羊群。狼都到客厅外面的门廊去,牧羊人把羊群三三两两散放在客厅里,哪儿都有,然后就把所有的电灯都关掉。狼从门廊里爬进来,在黑暗中想方设法从牧羊人手里把羊群抢走。牧羊人除了不准用嘴咬人和用棍子打人以外,想做什么动作都是允许的。最后,狼要把逮住的羊群通通赶到外面门廊去。这个游戏,所有的人都得参加!现在就开始!请把皮鞋脱掉!”

这时大家面面相觑,等着谁头一个脱鞋。

卡萝尔一下子把她的银色便鞋踢掉了,尽管大家睁大眼睛瞅着她的脚丫子,她却满不在乎。维达·舍温虽然面有难色,但是很讲朋友情义,还是把她的高筒黑皮鞋解开了扣子。埃兹拉·斯托博迪哈哈大笑着说:“见了你,老头儿真要吓一跳!你简直就像19世纪60年代和我一起骑马的那些野丫头呀!要我光着脚丫子访友拜客去,实在不大习惯,不过,既然现在来了,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埃兹拉突然呐喊一声,刷地用一个很漂亮的姿势,就把他脚上的半筒松紧鞋给脱掉了。

这一下其他那些客人也在一片吃吃的笑声中各自把鞋子脱下来了。

“羊群”都被关进圈里去了,那些胆怯的“狼”在黑暗中爬进了客厅,时而发出尖叫声,时而伫立徘徊不前,“它们”虽然不像平时那么冥顽不灵,但还是漫无目的地朝着一个伺机行动的敌人——一个活动范围和威胁性越来越大的神秘的敌人——前进。“它们”东张西望,很想找到一些界标,“它们”到处乱摸,忽然摸到了正在滑动的,但似乎又不跟某一身体连在一起的胳臂,“它们”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瑟瑟发抖起来。真正摸得到的东西一下子不见了,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又是“狼”的嗥叫,又是人的呼喊。随后,久恩尼塔·海多克禁不住高声大笑,盖伊·波洛克也大吃一惊,“噢哟哟,快走开!你在剥我的头皮!”

卢克·道森太太尽管四肢不大灵活,还是飞快地匍匐爬行,来到了安全地带——灯光通明的门廊,呜咽着说:“我敢说,我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她平日里那种端庄稳重的风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高兴得一个劲儿喊着“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时候,她看到客厅的门已被看不见的手打开,一双双鞋子从门里扔了过来,又听到黑咕隆咚的门后面传来了呻吟声,碰撞声,有人还在斩钉截铁地说:“这里有的是鞋子。快过来,你们这些狼,哦!快过来啊!”

卡萝尔突然把严阵以待的客厅里的电灯都打开了,发现有一半人正贴着墙沿坐着,在双方激战过程中,他们很狡猾,始终作壁上观,而在客厅中央,肯尼科特正在跟哈里·海多克进行搏斗,——他们上衣的领子都被扯破,蓬头散发几乎把眼睛也盖住了。在久恩尼塔·海多克的步步进逼下,貌似猫头鹰的朱利叶斯·弗利克鲍先生正在往后退却,他平时不苟言笑,这会儿就竭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出声来。盖伊·波洛克胸前的深褐色领带,已经搭在他后背上了。年轻的姑娘丽塔·西蒙斯的网眼上衣,已经掉了两个扣子,竟使她丰满的肩膀往外袒露得太多,简直为戈镇的礼俗所不容。真不知道是由于震惊、厌恶呢,还是由于搏斗时感到的喜悦,或者是由于伸伸腰,踢踢腿活动一番的缘故,所有到会的人都从多年来囿于社会礼俗的羁绊中解放出来了。埃德温·莫特吃吃地笑着,卢克·道森在捻自己的胡子,克拉克太太兴高采烈地说:“萨姆,你知道,我也参加了,我抓住了一只鞋,我从来都没想到过,居然我还能打硬仗呢!”

卡萝尔自认是一个了不起的改革家。

她毕竟心肠很软,早就准备好一些梳子、镜子、刷子和针让大家照照镜子,补补扣子,以恢复自己的尊容。

这时,咧着嘴笑个不停的碧雅下楼来了。她手里捧着一大包又软又厚的纸样,上面印着莲花、蛟龙和猢狲等形象,蓝的、红的、灰的等各种颜色都有,还画着一群群绛紫色的小鸟穿梭着飞翔于深山幽谷郁郁苍苍的树木之间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