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通常肯尼科特总以为自己是一家之主。他认为打猎是人生的一大乐事,所以卡萝尔总是随他的心意,陪着他一起到野外去打猎。根据他的旨意,每天早饭她煮的就是麦片粥,它在他的心目中,就好比是德行的象征。但他在办暖房酒那天下午回家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是一个奴隶,一个不速之客,一个铸成大错的人。卡萝尔冲着他大声嚷道:“快去给炉子封火,这样晚饭之后你也不必再去管它了。看在老天爷的面上,门廊里那块倒霉的破破烂烂的擦鞋垫子快快拿走。穿上你的那件漂亮的衬衫,也就是栗壳色带有白点儿的那一件。你干吗那么晚才回家?你手脚快一点儿,好不好?眼看着快到晚饭的时候了,说不定那些男士们不等到八点钟,七点整就都到了。劳你驾,快一点儿!”

她像在业余演出晚会上首次登台的女主角一样,心情异常激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因此,肯尼科特也就只好委屈些了。当她走过来吃晚饭,伫立在门口的时候,他简直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看,她身上穿着一袭银光闪闪的紧身长裙,那么淡雅宜人,宛如一朵百合花,她那高高的发髻,看上去就像是熠熠发亮的墨晶一样。她仿佛是一只维也纳高级雕花水晶酒杯,那么玲珑剔透,真是举世罕见的珍品,两眼忽闪忽闪地迸放出热情的光芒。他情不自禁地从餐桌旁站了起来,把椅子给她挪得近一些。那天晚上,他自始至终吃的都是不涂黄油的面包,因为他知道,他只要说一声“喂,把黄油给我递过来”,卡萝尔准会觉得他太粗俗无礼了。

她好不容易使自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她不再暗自思忖今晚是否能博得赴宴的客人们的欢心,也不再老是担心碧雅侍候客人能否应付自如了。站在客厅的凸窗前的肯尼科特高声喊道:“客人已来啦!”话音刚落,卢克·道森夫妇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了,这时离八点只差一刻钟。随后,戈镇上流社会的成员几乎全部出动,络绎不绝地驾到了,他们都是从事专门职业的,或者年收入在两千五百美元以上的,或者祖祖辈辈全是在美国本土出生的世家望族。

他们还在前厅脱套鞋的时候,就探头探脑地乜着眼,直瞅着室内崭新的装饰布置。卡萝尔看到戴夫·戴尔偷偷地把那些金丝绣边的枕头一个个翻过来,查看价码标签。她还听见专门替人打官司的律师朱利叶斯·弗利克鲍先生一看到悬挂在日本女人和服的宽腰带上面的那幅朱红色版画,就气喘吁吁地咕哝着说:“噢哟哟,太美了,真叫我看不过来啦!”她听了以后心里乐滋滋的。但是,当她看到穿着盛装的客人坐在客厅里,绕墙根围成一大圈,一气不吭,显得战战兢兢的样子时,她刚才那种高兴劲儿就一下子消沉下去了。她感觉到不久前在萨姆·克拉克家初次做客的情景仿佛今日又重演了。

“难道说我非得要把他们这些铁打的毛猪一个个地叫起来吗?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叫他们乐一乐,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总有办法叫他们热闹一阵。”

她像一道耀眼的银色火焰,绕着那个黑压压的圈子来回转,用满脸的微笑去接近大家,又像唱歌似的拖长声调说:“我希望今儿晚上热热闹闹,大家都不要太拘束!今天是我们家办暖房酒的大喜日子,我要求大家赏脸,就在这里痛痛快快闹一闹,我说,闹得它天旋地转才好呢。现在,我请各位一起来跳古老的方块舞,好不好?就由戴尔先生来指挥吧。”

她让留声机播放出一支乐曲来,戴夫·戴尔在客厅中央一下子就欢蹦乱跳起来,虽然他的个儿又瘦又小,鼻子尖尖的,头发暗红,但是他四肢灵活,动作显得异常轻快。他一面用手打拍子,一面大声嚷道:“骑士们站右边,太太们站左边!”

连百万富翁道森夫妇、埃兹拉·斯托博迪和乔治·埃德温·莫特“教授”也都跳起舞来了,只不过看起来稍微有点儿傻里傻气罢了。卡萝尔奔来奔去,怪不好意思地对所有四十五岁以上的客人,连哄带劝,好说歹说,把他们拉来跳了一支圆舞曲和一支弗吉尼亚舞。但是一转眼,她让他们悉听尊便的时候,哈里·海多克把一张狐步舞曲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年轻人都一对一对地婆娑起舞,上了年纪的人则悄没声儿地溜回原座,脸上挂着凝滞不动的微笑,仿佛在说,“至于我自己吗,才不去跳这种舞,不过,我还是喜欢看小字辈跳。”

客人中间有一半默默无言,另一半则把那天下午在商店里没有谈完的事情又重新提起来了。埃兹拉·斯托博迪搜遍枯肠,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硬是把自己的呵欠压了下去,这才转过身来,跟面粉厂老板莱曼·卡斯搭讪着说:“喂,你们那里对那种新式炉子觉得满意不满意,莱曼?嗯?你说满意不满意?”

“哦,让他们请便罢。千万不要打扰他们啦。硬是缠住他们不放,他们怎么也乐不起来的。”卡萝尔心里就这样提醒自己。可是,当她像一只小鸟振翼疾飞似的在他们面前闪过时,他们都露出殷殷期待的神色。她不得不又一次说服自己,觉得他们早已在放浪形骸之外了,无论个人思考能力,还是个人娱乐能力,他们都丧失殆尽。甚至那些正在跳舞的年轻人,也逐渐被五十个举止可谓极其纯正、思想态度十分消极的人身上那种看不见的力量所压倒了,他们成双成对地沿着墙根坐了下来。不到二十分钟,场面又变得庄严肃穆,如同礼拜堂里的祈祷会一般。

“我们就得想一些办法,叫人们感到高高兴兴的。”卡萝尔向她新结识的知心朋友维达·舍温大声嚷道。这时,她才发觉客厅里已是鸦雀无声,不用说,她的这句话谁都听到了。纳特·希克斯、埃拉·斯托博迪和戴夫·戴尔这时出神地在想些什么,手指和嘴唇在微微翕动着。她冷静地想到戴夫是在默默彩排他的那个“挪威人捉母鸡”的绝招,埃拉是在背诵《我昔日的情人》开头的那几行诗句,纳特则在一心琢磨着他那仿照安东尼的颇受听众欢迎的演说词。

“可是我偏偏不准在我的家里使用‘绝招’这个词儿。”她低声贴耳对舍温小姐说。

“你说得很对!你听我说,干吗不请雷蒙德·伍瑟斯庞唱一支歌呢?”

“雷米埃?那敢情好,亲爱的,他才是本镇感情最最丰富的歌唱家呀!”

“你听着,乖孩子!你对室内装饰很有高见,但是,你看人的本领就太差劲啦!当然咯,雷米埃的确爱在众人面前夸耀自己。但是,这个可怜虫——一心渴望陶醉在他所说的‘自我表现’之中,除了卖皮鞋,他一窍不通,从来就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但是他的嗓子还算不错。将来有朝一日他要是离开了哈里·海多克,不再寄人篱下,饱受嘲笑,我想也许他还可以露一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