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第2/12页)

他外出办事。他妻子穿着深色的衣服,围着黑围裙,在整理房间,要么在厨房里帮忙。阿克西尼娅在铺子里忙生意,院子里都能听到瓶子和钱币的叮当响,听到她发出的笑声和吆喝声,也听到顾客受到欺诈时发出的怒骂声。与此同时,也能发现铺子里正悄悄进行私酒买卖。聋子也坐在店里,要么帽子也不戴,两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晃荡,漫不经心地时而打量街两旁的农舍,时而抬头眼望天空。家里一天要喝六次茶,四次围坐桌前吃饭。晚上用来算账,计算一天的收入,然后去睡个好觉。

乌克列耶沃村有三家印花布厂,厂主老赫雷明、小赫雷明和科斯久科夫三家的住宅与工厂都有电话相通。电话还接到乡公所,但那里的电话很快就用不了啦,因为电话机里生满了臭虫和蟑螂。乡长是个识字不多的大老粗,公文上的每个字的第一个字母他都用大写。电话坏了后,他就说:

“这下没了电话,事儿就难办了……”

老赫雷明家与小赫雷明家官司不断,有时小赫雷明家自己也发生窝里斗,也打起了官司,这期间工厂就停工两三个月,到他们和解了才开工。这下乌克列耶沃村的人可开心了,因为每闹出纠纷,大家就有话可说,传言纷纷。每逢节日,科斯久科夫和小赫雷明家的人都要坐着车四处兜风,满村跑,压死不少牛犊。阿克西尼娅打扮得花枝招展,裙子沙沙作响,在大街上,自己铺子附近,抛头露面。小赫雷明家的人,就强拉她上车,像是被绑架了去一般。这时候老爷子楚布金正坐车外出,炫耀自己的新马,把瓦尔瓦拉也带了去。

晚上,兜风回来,好睡觉了,可赫雷明家的院子里,那架昂贵的手风琴奏得正欢,要是遇到有月亮,手风琴声听来又哀伤又喜悦。乌克列耶沃村已不像是深深陷在峡谷里的一个深坑了。

大儿子阿尼西姆很少回家,要回家也只在重大的节日。有时托老乡捎回点儿点心和信,信是人家代写的,笔迹挺漂亮,写在信笺上,像张公文,里面的用词阿尼西姆说话时向来不用,譬如:“亲爱的爸爸,妈妈,奉上一磅花茶,以满足你们的生理之需。”

每封信的最后,像是用坏了的笔尖,歪歪扭扭涂上“阿尼西姆·楚布金”几个字,签名的下面又是端端正正的“侦缉队”三个字。

来信被大声反复读了好几遍,老爷子被深深感动,高兴得满脸红光,说:

“你瞧他,不愿待在家里,干起了有学问人干的事儿。你能怎么样?让他干去吧!人人干各自该干的事儿。”

谢肉节前,又是泼盆大雨,又是冰雹。老爷子和瓦尔瓦拉来到窗口,只见阿尼西姆冒雨从车站坐着雪橇来了。真想不到。他慌里慌张进了房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后来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了很久,他始终显得漫不经心、心不在焉。他没有急着回去的表示,看起来他被解职了。他回来,瓦尔瓦拉倒觉得挺高兴,狡黠地看着他,直摇脑袋,叹叹气。

“亲人儿,这倒是怎么回事?”她问,“小伙子都二十七八了,还打着光棍,唉嘿嘿……”

隔壁房间里她这平稳轻柔的声音听来是一连串的“唉嘿嘿”。她与老爷子和阿克西尼娅悄声说着,他们的脸上都出现狡黠而神秘的神情,像是在密谋什么事似的。

三个人一齐认定,该给阿尼西姆娶媳妇了。

“唉嘿嘿,弟弟早就娶了妻,”瓦尔瓦拉说,“可你活像市场上的公鸡,孤零零的还没有个配对的。这成何体统?唉嘿嘿,上帝保佑,你成亲吧,要是愿意,娶了妻子,自己办事去,妻子待在家里做个帮手。你这是不讲礼数,小伙子,我看是把规矩都忘了。唉嘿嘿,跟你们这些城里人一起实在是作孽。”

楚布金家的人娶媳妇也像那些富贵人家,爱讲究女方的姿色,所以也得给阿尼西姆找个漂亮的媳妇。论外貌,阿尼西姆并不怎么样,算不上出众。他生来身体单薄,不健壮,个子不高,脸蛋胖胖的,肌肉松弛,像是老鼓着腮帮子。从来不眨巴眼睛,目光挺锐利,长着稀疏的棕黄色胡子,遇到想心事,就把胡子往嘴里塞,咀嚼了起来。他还是个贪杯的人,从他的脸色和步态上可以清楚看出他的这一嗜好。后来人家告诉他说,已为他找了个非常标致的未婚妻,他说:

“可我又不是独眼龙,我们楚布金家个个都一表人才。”

紧挨市区有个托尔古耶沃村。村子的一半不久前已与市区连在一起了,另一半还是村庄。在并入市区的那一部分有名寡妇,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她有个妹妹,穷得响叮当,常外出打零工。这个妹妹有个女儿——

莉帕姑娘,美貌出众,在托尔古耶沃村是出了名的。只是她家里太穷,人家都不敢娶她,都说,兴许哪个上了年纪的,或哪个鳏夫不怕她家里穷,好歹娶了她去,同时好让她娘从此不会饿肚子。瓦尔瓦拉从几位媒婆处打听到了莉帕的情况,便到托尔古耶沃村去走一遭。

接着在姨妈处像模像样地相了亲,有吃的,有喝的,莉帕穿上了为相亲专门缝制的粉红色的全新连衣裙,头发上扎了一根火红的缎带,闪闪发亮。她长得瘦瘦的,显得虚弱,脸蛋秀美,没有血色,皮肤细腻、黝黑,那是长年在户外干活引起的。她始终堆着羞怯、忧伤的笑容,眼神满含稚气——信赖而好奇。

她岁数还很小,充其量还是个小丫头,胸脯刚开始发育,不过结婚还是可以的,因为年龄已到了。事实上她长得确实标致,只有一处不招人喜欢,那就是她那一双像男人一样的大手,相亲的时候闲挂在两边,像两把大钳子。

“没有嫁妆,我们不在意,”老爷子对姨妈说,“我们给我儿子斯捷潘娶的也是穷人家的姑娘,如今我们对她的好夸也夸不够。家里的活,铺子里的事,她是一把金子打的好手。”

莉帕待在门边,像是有话要说:“让我干什么都行,我信得过你们。”她的妈妈普拉斯科维娅,那个打零工的女人,躲在厨房里,怕得喘不过气来。早年她年轻的时候,给一个商人擦地板,那商人生了气,拿脚踹她,她吓破了胆,昏了过去,从此一辈子都心存恐惧。怕起来时手脚哆嗦个不停,连脸颊也要发颤。这次她坐在厨房里竖起耳朵偷听,听客人都说了些什么,手指贴在脑门,眼望着圣像,不断在胸前画十字。阿尼西姆,喝了点儿酒,有点儿醉了,打开厨房的门,若无其事地说:

“您干吗待在厨房里,我珍贵的妈妈?您不在我们可寂寞哩。”